容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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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

<宋> 洪迈 著
王小闲人 制作
2011年5月

总序

知赣州寺簿洪公伋以书来曰:“从祖文敏公由右史出守是邦,今四十余年矣。伋何幸远继其后,官闲无事,取文敏随笔纪录,自一至四各十六卷,五则绝笔之书,仅有十卷,悉鋟木于郡斋,用以示邦人焉。想像抵掌风流,宛然如在,公其为我识之。” 仆顷备数宪幕,留赣二年,至之日,文敏去才旬月,不及识也。而经行之地,笔墨飞动,人诵其书,家有其像,平易近民之政,悉能言之。有诉不平者,如诉之于其父;而谒其所欲者,如谒之于其母。后十五年,文敏为翰苑,出镇浙东,仆适后至,滥吹朝列,相隔又旬月,竟不及识。而与其子太社梓,其孙参军偃,相从甚久,得其文愈多,而所谓《随笔》者,仅见一二,今所有太半出于浙东归休之后,宜其不尽见也。可以稽典故,可以广闻见,可以证讹谬,可以膏笔端,实为儒生进学之地,何止慰赣人去后之思。仆又尝风陈日华,尽得《夷坚十志》与《支志》、《三志》及《四志》之二,共三百二十卷,就摘其间诗词、杂著、药饵、符咒之属,以类相从,编刻于湖阴之计台,疏为十卷,览者便之。仆因此搜索志中,欲取其不涉神怪,近于人事,资鉴戒而佐辩博,非《夷坚》所宜收者,别为一书,亦可得十卷。俟其成也,规以附刻于章贡可乎? 寺簿方以课最就持宪节,威行谿洞,折其萌芽,民实阴受其赐。愿少留于此,它日有余力,则经纪文敏之家。子孙未振,家集大全,恐驯致散失,再为收拾实难。今《盘洲》、《小隐》二集,士夫珍藏墨本已久,独《野处》未焉。寺簿推广《随笔》之用心,愿有以亟图之可也。嘉定壬申仲冬初吉,宝谟阁直学士、太中大夫、提举隆兴府玉隆万寿宫、临川何(异)谨序。

卷 一

欧率更帖

临川石刻杂法帖一卷,载欧阳率更一帖云:“年二十馀,至鄱阳,地沃土平,饮食丰贱,众士往往凑聚。每日赏华,恣口所须。其二张才华议论,一时俊杰;殷、薛二侯,故不可言;载君国士,出言便是月旦;萧中郎颇纵放诞,亦有雅致;彭君摛藻,特有自然,至如《阁山神诗》,先辈亦不能加。此数子遂无一在,殊使痛心。”兹盖吾乡故实也。

罗处士志

襄阳有隋《处士罗君墓志》曰:“君讳靖,字礼,襄阳广昌人。高祖长卿,齐饶州刺史。曾祖弘智,梁殿中将军。祖养、父靖,学优不仕,有名当代。”碑字画劲楷,类褚河南。然父子皆名靖,为不可晓。拓拔魏安同父名屈,同之长子亦名屈,祖孔同名,胡人无足言者,但罗君不应尔也。

唐平蛮碑

成都有唐《平南蛮碑》,开元十九年,剑南节度副大使张敬忠所立。时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为边患,明皇遣内常侍高守信为南道招慰处置使以讨之,拔其九城。此事新、旧《唐书》及野史皆不载。肃宗以鱼朝思为观军容处置使,宪宗用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议事讥其以中人主兵柄,不知明皇用守信盖有以启之也。裴光庭、萧嵩时为相,无足责者。杨氏苗裔,至今犹连“晟”字云。

半择迦

《大般若经》云:梵言“扇搋半择迦”,唐言黄门,其类有五:一曰半择迦,总名也,有男根用而不生子;二曰伊利沙半择迦,此云妒,谓他行欲即发,不见即无,亦具男根而不生子;三曰扇搋半择迦,谓本来男根不满,亦不能生子;四曰博义半择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五曰留拿半择迦,此云割,谓被割刑者。此五种黄门,名为人中恶趣受身处。搋音丑皆反。“博义”,馆本作“搏义”。

六十四种恶口

《大集经》载六十四种恶口之业,曰:粗语,软语,非时语,妄语,漏语,大语,高语,轻语,破语,不了语,散语,低语,仰语,错语,恶语,畏语,吃语,诤语,谄语,诳语,恼语,怯语,邪语,罪语,哑语,入语,烧语,地语,狱语,虚语,慢语,不爱语,说罪咎语,失语,别离语,利害语,两舌语,无义语,无护语,喜语,狂语,杀语,害语,系语,闲语,缚语,打语,歌语,非法语,自赞叹语,说他过语,说三宝语。

八月端午

唐玄宗以八月五日生,以其日为千秋节。张说《上大衍历序》云:“谨以开元十六年八月端午赤光照室之夜献之。”《唐类表》有宋璟《请以八月五日为千秋节表》云:“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然则凡月之五日皆可称端午也。

赞公少公

唐人呼县令为明府,丞为赞府,尉为少府。《李太白集》有《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序》。盖阳曲丞、尉,石艾尉也。“赞公”,“少公”之语益奇。

郭璞葬地

《世说》:“郭景纯过江,居于暨阳。墓去水不盈百步,时人以为近水,景纯曰:‘将当为陆。’今沙涨,去墓数十里皆为桑田。”此说盖以郭为先知也。世传《锦囊葬经》为郭所著,行山卜宅兆者印为元龟。然郭能知水之为陆,独不能卜吉以免其非命乎?厕上衔刀之见浅矣。

黄鲁直诗

徐陵《鸳鸯赋》云:“山鸡映水那相得,弧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黄鲁直《题画睡鸭》曰:“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全用徐语点化之,末句尤精工。又有《黔南十绝》,尽取白乐天语,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颇有改易处。乐天《寄行简》诗,凡八韵,后四韵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鲁直翦为两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二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乐天《岁晚》诗七韵,首句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源。”鲁直改后两句七字,作“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

禹治水

《禹贡》叙治水,以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为次。考地理言之,豫居九州中,与兖、徐接境,何为自徐之扬,顾以豫为后乎?盖禹顺五行而治之耳。冀为帝都,既在所先,而地居北方,实于五行为水,水生木,木东方也,故次之以兖、青、徐;木生火,火南方也,故次之以扬、荆;火生土,土中央也,故次之以豫;土生金,金西方也,故终于梁、雍。所谓彝伦攸叙者此也。与鲧之汨陈五行,相去远矣。此说予得之魏几道。

敕勒歌

鲁直《题阳关图》诗云:“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又《集》中有《书韦深道诸帖》云:斛律明月,胡儿也,不以文章显,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闷。仓卒之间,语奇壮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予按《古乐府》有《敕勒歌》,以为齐高欢攻周玉壁而败,恚愤疾发,使斛律金唱《敕勒》,欢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语曰:“敕勒川,阳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鲁直所题及诗中所用,盖此也。但误以斛律金为明月。明月名光,金之子也。欢败于玉壁,亦非困于敕勒川。

浅妄书

俗间所传浅妄之书,如所谓《云仙散录》、《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之属,皆绝可笑。然士大夫或信之,至以《老杜事实》为东坡所作者。今蜀本刻杜集,遂以入注。孔传续六帖》,采摭唐事殊有功,而悉载《云仙录》中事,自秽其书。《开天遗事》托云王仁裕所著,仁裕五代时人,虽文章乏气骨,恐不至此。姑析其数端以为笑。其一云:“姚元崇开元初作翰林学士,有步辇之召。”按,元崇自武后时已为宰相,及开元初三入辅矣。其二云:“郭元振少时美风姿,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遂牵红丝线,得第三女,果随夫贵达。”按,元振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贬死,后十年,嘉贞方作相。其三云:“杨国忠盛时,朝之文武,争附之以求富贵,惟张九龄未尝及门”。按,九龄去相位十年,国忠方得官耳。其四云:“张九龄览苏颋文卷,谓为文阵之雄师。”按,颋为相时,九龄元未达也。此皆显显可言者,固鄙浅不足攻,然颇能疑误后生也。惟张彖指杨国忠为冰山事,《资治通鉴》亦取之,不知别有何据?近岁,兴化军学刊《遗事》,南剑州学刊《散录》,皆可毁。

五臣注文选

东坡诋《五臣注文选》,以为荒陋。予观选中谢玄晖和王融诗云:“阽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正谓谢安、谢玄。安石于玄晖为远祖,以其为相,故曰宗衮。而李周翰注云:“宗衮谓王导,导与融同宗,言晋国临危,赖王导而破苻坚。牧谓谢玄,亦同破坚者。”夫以宗衮为王导固可笑,然犹以和王融之故,微为有说,至以导为与谢玄同破苻坚,乃是全不知有史策,而狂妄注书,所谓小儿强解事也。惟李善注得之。

文烦简有当

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候,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候,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候,不虞为随成候、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

地险

古今言地险者,以谓函秦宅关、河之胜,齐负海、岱、赵、魏据大河,晋表里河山,蜀有剑门、瞿唐之阻,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吴长江万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国。唯宋、卫之郊,四通五达,无一险可恃。然东汉之末,袁绍跨有青、冀、幽、并四州,韩遂、马腾辈分据关中,刘璋擅蜀,刘表居荆州,吕布盗徐,袁术包南阳、寿春,孙策取江东,天下形胜尽矣。曹操晚得兖州,倔强其间,终之夷群雄,覆汉祚。议者尚以为操挟天子以自重,故能成功。而唐僖、昭之时,方镇擅地,王氏有赵百年,罗洪信在魏,刘仁恭在燕,李克用在河东,王重荣在蒲,朱宣、朱瑾在兖、郓,时溥在徐,王敬武在淄、青,杨行密在淮南,王建在蜀,天子都长安,凤翔、邠华三镇鼎立为梗,李茂贞、韩建皆尝劫迁乘舆。而朱温区区以汴、宋、毫、颖颖然中居,及其得志,乃与操等,以在德不在险为言,则操、温之德又可见矣。

史记世次

《史记》所纪帝王世次,最为不可考信,且以稷,契论之,人皆帝喾子,同仕于唐、虞。契之后为商,自契至成汤凡十三世,历五百余年。稷之后为周,自稷至武王凡十五世,历千一百余年。王季盖与汤为兄弟,而世之相去六百年,既已可疑。则周之先十五世,须每世皆在位七八十年,又皆暮年所生嗣君,乃合此数,则其所享寿皆当过百年乃可。其为漫诞不稽,无足疑者。《国语》所载太子晋之言曰:“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不然也。

解释经旨

解释经旨,贵于简明,惟孟子独然。其称《公刘》之诗“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而释之之词,但云:“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其称《烝民》之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而引孔子之语以释之,但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用两“故”字,一“必”字,一“也”字,而四句之义昭然。彼训“日若稽古”三万言,真可覆酱瓿也。

坤动也刚

《坤》卦《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王弼云:“动之方正,不为邪也。”程伊川云:“坤道至柔,而其动则刚,动刚故应乾不违。”张横渠云:“柔亦有刚,静亦有动,但举一体,则有屈伸动静终始。”又云:“积大势成而然。”东坡云:“夫物非刚者能刚,惟柔者能刚尔。畜而不发,乃其极也,发之必决。”张葆光但以训六二之直。陈了翁云:“至柔至静,坤之至也。刚者道之功,方者静之德,柔刚静动,坤元之道之德也。”郭雍云:“坤虽以柔静为主,苟无方刚之德,不足以含洪光大。”诸家之说,率不外此,顷见临安退居庵僧县莹云:“动者谓爻之变也,坤不动则已,动则阳刚见焉。在初为《复》,在二为《师》,在三为《谦》,自是以往皆刚也。”其说最为分明有理。

乐天侍儿

世言白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绡亦女奴也。

白公咏史

东坡《志林》云:“白乐天尝为王涯所谗,贬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予读白集有《咏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词曰:“秦磨利刃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菹醢机上尽,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正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之意可见矣。

十年为一秩

白公诗云:“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又云:“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是时年六十二,元日诗也。又一篇云:“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注曰:“时俗谓七十以上为开第八秩。”盖以十年为一秩云。司马温公作《庆文潞公八十会致语》云:“岁历行开九帙新”,亦用此也。

裴晋公禊事

唐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容萧籍、李仍叔、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裴公首赋一章,四坐继和,乐天为十二韵以献,见于集中。今人赋上已,鲜有用其事者。予按《裴公传》,是年起节度河东,三年以病丐还东都。文宗上已宴群臣曲江,度不赴,帝赐以诗,使者及门而度薨。与前事相去正一年。然乐天又有一篇,题云《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已日游太原龙泉忆去岁禊洛之作》,是开成三年诗,则度以四年三月始薨。《新史》以为三年,误也。《宰相表》却载其三年十二月为中书令,四年三月薨。而帝纪全失书,独《旧史》纪、传为是。

司字作入声

白乐天诗,好以“司”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是也。又以“相”字作入声,如云:“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声读,如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以“琵”字作入声读,声”,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唯有白须张司马,不言名利尚相从。”

乐天新居诗

白乐天自杭州刺史分司东都,有《题新居呈王尹兼简府中三掾》诗云:“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州守造,树倩府寮栽。朱板新犹湿,红英暖渐开。仍期更携酒,倚栏看花来。”乃知唐世风俗尚为可喜。今人居闲,而郡守为之造桥,府寮为之栽树,必遭讥议,又肯形之篇咏哉!

黄纸除书

乐天好用“黄纸除书”字,如:“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黄纸除书到,青宫诏命催。”

白用杜句

杜子美诗云:“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白乐天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全用之。

唐人重服章

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银章付老翁”,“朱绂负平生”,“扶病垂朱绂”之句。白乐天诗言银绯处最多,七言如:“大抵著绯宜老大”,“一片绯衫何足道”,“暗淡绯衫称我身”,酒典绯花旧赐袍”,“假著绯袍君莫笑”,“腰间红绶系未稳”,“朱绂仙郎白雪歌”,“腰佩银龟朱两轮”,“便留朱绂还铃閤”,“映我绯衫浑不见”,“白头俱未著绯衫”,“绯袍著了好归田”,“银鱼金带绕腰光”,银章蹔假为专城”、“新授铜符未著绯”,徒使花袍红似火”,“似挂绯袍衣架上”。五言如:“未换银青绶,唯添雪白须”,“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著绯”,“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绯年”,“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至于形容衣鱼之句,如:“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

诗谶不然

今人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白公十八岁,病中作绝句云:“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然白公寿七十五。

青龙寺诗

乐天《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诗云:“旧峰松雪旧溪云,怅望今朝遥属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动《北山文》。”顷于乾道四年讲筵开日,蒙上书此章于扇以赐,改“使臣”为“侍臣”云。

卷 二

唐重牡丹

欧阳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十篇,内《买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讽谕乐府》有《杜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绝道花之妖艳,至有“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语。又《寄微之百韵》诗云:“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诗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醉归盩厔》诗云: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元微之有《入永寿寺看牡丹》诗八韵,《和乐天秋题牡丹丛》三韵,《酬胡三咏牡丹》一绝,又有五言二绝句。许浑亦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又云:“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然则无、白未尝无诗,唐人未尝不重此花也。

长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子由来访之,留百余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为怀,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

韦苏州

《韦苏州集》中,有《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惸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味此诗,盖应物自叙其少年事也,其不羁乃如此。李肇《国史补》云:“应物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已还,各是风韵。”盖记其折节后来也。《唐史》失其事,不为立传。高适亦少落魄,年五十始为诗,即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论云。应物为三卫,正天宝间,所为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见时政矣。

古行宫诗

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宫》一绝句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隔是

乐天诗云:“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诗云:“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怜君近南住,时得到山行。”“格”与“隔”二字义同,“格是”犹言“已是”也。

张良无后

张良、陈平,皆汉祖谋臣,良之为人,非平可比也。平尝曰:“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矣,以吾多阴祸也。”平传国至曾孙,而以罪绝,如其言。然良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才十年而绝,后世不复绍封,其祸更促于平,何哉?予盖尝考之,沛公攻峣关,秦将欲连和,良曰:“不如因其懈怠击之。”公引兵大破秦军。项羽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即解而东归矣。良有养虎自遗患之语,劝王回军追羽而灭之。此其事固不止于杀降也,其无后宜哉!

周亚夫

周亚夫距吴、楚,坚壁不出。军中夜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帐下。亚军坚卧不起。顷之,复定。吴奔壁东南陬,亚夫使备西北。已而果奔西北,不得入。《汉史》书之,以为亚夫能持重。按,亚夫军细柳时,天子先驱至,不得入。文帝称其不可得而犯。今乃有军中夜惊相攻之事,安在其能持重乎?

汉轻族人

爰盎陷晁错,但云:“方今计,独有斩错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主父偃陷齐王于死,武帝欲勿诛,公孙丞相争之,遂族偃。郭解客杀人,吏奏解无罪,公孙大夫议,遂族解。且偃、解两人本不死,因议者之言,杀之足矣,何遽至族乎?汉之轻于用刑如此!

漏泄禁中语

京房与汉元帝论幽、厉事,至于十问十答。西汉所载君臣之语,未有如是之详尽委曲者。盖汉法漏泄省中语为大罪,如夏侯胜出道上语,宣帝责之,故退不敢言,人亦莫能知者。房初见帝时,出为御史大夫郑君言之,又为张博道其语,博密记之,后竟以此下狱弃市。今史所载,岂非狱辞乎?王章与成帝论王凤之罪,亦以王音侧听闻之耳。

田叔

贯高谋杀汉祖,事发觉,汉诏赵王,有敢随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自髠钳随王,赵王既出,上以叔等为郡守。文帝初立,召叔问曰;“公知天下长者乎?”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舒坐虏大入云中免。上曰:“虏入云中,孟舒不能坚守,士卒死者数百人,长者固杀人乎?叔叩头曰:“夫贯高等谋反,天子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髠钳,随张王,以身死之,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是乃所以为长者。”上曰:“贤哉孟舒!”复召以为云中守。按,田叔、孟舒同随张王,今叔指言舒事,几于自荐矣。叔不自以为嫌,但欲直孟舒之事,文帝不以为过,一言开悟,为之复用舒,君臣之诚意相与如此。

孟舒魏尚

云中守孟舒,坐虏大入云中免。田叔对文帝曰:“匈奴来为边寇,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岂驱之哉!”上曰:“贤哉孟舒!”复召以为云中守。又冯唐对文帝曰:“魏尚为云中守,虏尝一入,尚率车骑击之。士卒终日力战。上功幕府,坐首虏差六级,下吏削爵。臣以为陛下罚太重。”上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按,孟舒、魏尚,皆以文帝时为云中守,皆坐匈奴入寇获罪,皆得士死力,皆用他人言复故官,事切相类,疑其只一事云。

秦用他国人

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为相。独秦不然,其始与之谋国以开霸业者,魏人公孙鞅也。其他若楼缓赵人,张仪、魏冉、范雎皆魏人,蔡泽燕人,吕不韦韩人,李斯楚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诸人之办也。燕昭王任郭隗、剧辛、乐毅,几灭强齐,辛、毅皆赵人也。楚悼王任吴起为相,诸候患楚之强,盖卫人也。

曹参赵括

汉高祖疾甚,吕后问曰:“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萧何事惠帝,病,上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对曰:“知臣莫若主。”帝曰:“曹参何如?”曰:“帝得之矣。”曹参相齐,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且入相。居无何,使者果召参。赵括自少时学兵法,其父奢不能难,然不谓善,谓其母曰:“赵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后廉颇与秦相持,秦应候行千金为反间于赵,曰:“秦之所畏,独赵括耳。”赵王以括代颇将。蔺相如谏,王不听。括母上书言括不可使,王又不听。秦王闻括已为赵将,乃阴使白起代王龁,遂胜赵。曹参之宜为相,高祖以为可,惠帝以为可,萧何以为可,参自以为可,故汉用之而兴。赵括之不宜为将,其父以为不可,母以为不可,大臣以为不可,秦王知之,相应候知之,将白起知之,独赵王以为可,故用之而败。呜呼!将相安危所系,可不监哉!且秦以白起易王龁,而赵乃以括代廉颇,不待于战,而胜负之形见矣。

信近于义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程明道曰:“因恭信而不失其所以亲,近于礼义,故亦可宗。”伊川曰:“因不失于相近,亦可尚也。”又曰:“因其近礼义而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况于尽礼义者乎?”范纯父曰:“君子所因者本,而立爱必自亲始,亲亲必及人。故曰因不失其亲。”吕与叔分为三事。谢显道曰:“君师友三者,虽非天属,亦可以亲,舍此三者之外,吾恐不免于谄贱。惟亲不失其所亲,然后可为宗也。”杨中立曰:“信不失义,恭不悖礼,又因不失其亲焉,是亦可宗也。”尹彦明曰:“因其近,虽未足以尽礼义之本,亦不失其所宗尚也。”予窃以谓义与礼之极,多至于不亲,能至于不失其亲,斯为可宗也。然未敢以为是。“可为宗”,馆本作“为可宗”。

刚毅近仁

刚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讷者,必不为巧言。此近仁鲜仁之辨也。

忠恕违道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学者疑为不同。伊川云:“《中庸》恐人不喻,乃指而示之近。”又云:“忠恕固可以贯道,子思恐人难晓,故降一等言之。”又云:“《中庸》以曾子之言虽是如此,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为道。故曰违道不远。”游定夫云:“道一而已,岂参彼此所能豫哉?此忠恕所以违道,为其未能一以贯之也。虽然,欲求入道者,莫近于此,此所以违道不远也。”杨中立云:“忠恕固未足以尽道。然而违道不远矣。”侯师圣云:“子思之忠恕,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已是违道。若圣人,则不待施诸已而不愿,然后勿施诸人也。”诸公之说大抵不同。予窃以为道不可名言,既丽于忠恕之名,则为有迹。故曰违道。然非忠恕二字亦无可以明道者。故曰不远。非谓其未足以尽道也。违者违去之谓,非违畔之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苏子由解云:“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丽于形,则于道有间矣,故曰几于道。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故曰上善。”其说与此略同。

求为可知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已知,求为可知也。”为之说者,皆以为当求为可知之行。唯谢显道云:“此论犹有求位求可知之道,在至论则不然,难用而莫我知,斯我贵矣,夫复何求?”予以为君子不以无位为患,而以无所立为患;不以莫已知为患,而以求为可知为患。第四句盖承上文言之。夫求之有道,若汲汲然求为可知,则亦无所不至矣。

里仁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孟子论函矢巫匠之术,而引此以质之,说者多以里为居,居以亲仁为美。予尝记一说云,函矢巫匠皆里中之仁也。然于仁之中有不仁存焉,则仁亦在夫择之而已矣。尝于郑景望言之,景望不以为然。予以为此特谓闾巷之间所推以为仁者,固在所择,正合孟子之意。不然,仁之为道大矣,尚安所择而处哉?

汉采众议

汉元帝时,珠崖反,连年不定。上与有司议大发军,待诏贾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上以问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丞相于定国以为捐之议是,上从之,遂罢珠崖郡。匈奴呼韩邪单于既事汉,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议,议者皆以为便,郎中侯应习边事,以为不可许。上问状,应对十策,有诏勿议罢边塞事。成帝时,匈奴使者欲降,下公卿议,议者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禄大夫谷永以为不如勿受,天子从之。使者果诈也。哀帝时,单于求朝,帝欲止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黄门郎扬雄上书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安帝时,大将军邓骘欲弃凉州,并力北边,会公卿集议,皆以为然,郎中虞诩陈三不可,乃更集四府,皆从诩议。北匈奴复强,西域诸国既绝于汉,公卿多以为宜闭玉门关绝西域。邓太后召军司马班勇问之,勇以为不可,于是从勇议。顺帝时,交趾蛮叛,帝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掾属,问以方略,皆议遣大将发兵赴之,议郎李固驳之,乞选刺史太守以往,四府悉从固议,岭外复平。灵帝时,凉州兵乱不解,司徒崔烈以为宜弃,诏会公卿百官议之,议郎傅燮以为不可,帝从之。此八事者,所系利害甚大,一时公卿百官既同定议矣,贾损之以下八人,皆以郎大夫之微,独陈异说。汉元、成、哀、安、顺、灵皆非明主,悉能违众而听之,大臣无贤愚亦不复执前说,盖犹有公道存焉。每事皆能如是,天下其有不治乎?

汉母后

汉母后预政,不必临朝及少主,虽长君亦然,文帝系周勃,薄太后曰:“绛侯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帝谢曰:“吏方验而出之。”遂赦勃。吴、楚反诛,景帝欲续之,窦太后曰:“吴王老人也,宜为宗室顺善,今乃首乱天下,奈何续其后!”不许吴,许立楚后。郅都害临江王,窦太后怒,会匈奴中都以汉法。帝曰:“都忠臣。”欲释之。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乎?”于是斩都。武帝用王臧、赵绾,太皇窦太后不悦儒术,绾请毋奏事东宫,后大怒,求得二人奸利事以责上,上下绾、臧吏,杀之。窦婴、田蚡廷辩,王太后大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且帝宁能为石人邪!”帝不直蚡,特为太后故杀婴。韩嫣得幸于上,江都王为太后泣,请得入宿卫比嫣,后繇此衔嫣,嫣以奸闻,后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能得。成帝幸张放,太后以为言,帝常涕泣而遣之。

田千秋郅恽

汉武帝杀戾太子,田千秋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当何罪?”帝大感悟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公当遂为吾辅佐。”遂拜为丞相。光武废郭后,郅恽言曰:“夫妇之好,父不能得之于子,况臣能得之于君乎?是臣所不敢言。虽然,愿陛下念其可否之计,无令天下有议社稷而已。帝曰:“恽善恕已量主。”遂以郭氏为中山王太后,卒以寿终。此二人者,可谓善处人骨肉之间,谏不费词,婉而能入者矣。

戾太子

戾太子死,武帝追悔,为之族江充家,黄门苏文助充谮太子,至于焚杀之。李寿如兵刃于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为丞相,又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然其孤孙囚系于郡邸,独不能释之,至于掖庭令养视而不问也,岂非汉法至严,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虽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

灌夫任安

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同日免。蚡后为丞相,而婴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唯灌夫独否。卫青为大将军,霍去病才为校尉,已而皆为大司马。青日衰,去病日益贵。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唯任安不肯去。灌夫、任安,可谓贤而知义矣。然皆以他事卒不免于族诛,事不可料如此。

单于朝汉

汉宣帝黄龙元年正月,匈奴单于来朝,二月归国,十二月帝崩。元帝竟宁元年正月,又来朝,五月帝崩。故哀帝时,单于愿朝,时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自黄龙、竟言,复许之。然元寿二年正月,单于朝,六月帝崩。事之偶然符合,有如此者。

卷 三

进士试题

唐穆宗长庆元年,礼部侍郎钱徽知举,放进士郑郎等三十三人,后以段文昌言其不公,诏中书舍人王起、知制诰白居易重试,驳放卢公亮等十人,贬徽江州刺史。白公集有奏状论此事,大略云:“伏料自欲重试进士以来论奏者甚众。盖以礼部试进士,例许用书策,兼得通宵,得通宵则思虑必周,用书册则文字不错。昨重试之日,书策不容一字,木烛只许两条,迫促惊忙,幸皆成就,若比礼部所试事校不同。”及驳放公亮等敕文,以为《孤竹管赋》出于《周礼》正经,阅其程试之文,多是不知本末。乃知唐试进士许挟书及见烛如此。国朝淳化三年,太宗试进士,出《卮言日出赋》题,孙何等不知所出,相率扣殿槛乞上指示之,上为陈大义。景德二年,御试《天道犹张弓赋》。后礼部贡院言,近年进士惟钞略古今文赋,怀挟入试,昨者御试以正经命题,多懵所出,则知题目不示以出处也。大中祥符元年,试礼部进士,内出《清明象天赋》等题,仍录题解,摹印以示之。至景祐元年,始诏御药院,御试日进士题目,具经史所出,摹印给之,更不许上清。

儒人论佛书

韩文公《送文畅序》,言儒人不当举浮屠之说以告僧。其语云:“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而百来请也?”元微之作《永福寺石壁记》云:“佛寺之妙奥,僧当为予言,予不当为僧言。”二公之语,可谓至当。

和归去来

今人好和《归去来词》,予最敬晁以道所言。其《答李持国书》云:“足下爱渊明所赋《归去来辞》,遂同东坡先生和之,仆所未喻也。建中靖国间,东坡《和归去来》,初至京师,其门下宾客从而和者数人,皆自谓得意也,陶渊明纷然一日满人目前矣。参寥忽以所和篇示予,率同赋,予谢之曰:‘童子无居位,先生无并行,与吾师共推东坡一人于渊明间可也。’参寥即索其文,袖之出,吴音曰:‘罪过公,悔不先与公话。’‘今辄以厚于参寥者为子言。’昔大宋相公谓陶公《归去来》是南北文章之绝唱,《五经》之鼓吹。近时绘画《归去来》者,皆作大圣变,和其辞者,如即事遣兴小诗,皆不得正中者也。

四海一也

海一而已,地之势西北高而东南下,所谓东、北、南三海,其实一也。北至于青、沧,则云北海,南至于交、广,则云南海,东渐吴、越,则云东海,元由有所谓西海者。《诗》,《书》、《礼》经所载四海,盖引类而言之。《汉·西域传》所支蒲昌海,疑亦淳居一泽尔。班超遣甘英往条支,临大海,盖即南海之西云。

李太白

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予按李阳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公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为序。”又李华作《太白墓志》,亦云:“赋《临终歌》而卒。”乃知欲传良不足信,盖与谓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而死者同也。

太白雪谗

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脱靴为耻,摘其诗以激杨贵妃,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谗诗》一章,大率载妇人淫乱败国,其略云:“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又云:“妲已灭纣,褒女惑周。汉祖吕氏,食其在傍。秦皇太后,毐亦淫荒。螮蝀作昏,遂掩太阳。万乘尚尔,匹夫何伤。词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予味此诗,岂非贵妃与禄山淫乱,而白曾发其奸乎?不然,则“飞燕在昭阳”之句,何足深怨也?

冉有问卫君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说者皆评较蒯聩、辄之是非,多至数百言,惟王逢原以十字蔽之,曰:贤兄弟让,知恶父子争矣。”最为简妙。盖夷、齐以兄弟让国,而夫子贤之,则不与卫君以父子争国可知矣。晁以道亦有是语,而结意不同。尹彦明之说,与逢原同。惟杨中立云:“世之说者,以谓善兄弟之让,则恶父子之争可知,失其旨矣。”其意为不可晓。商 颂

宋自微子至戴公,礼乐废坏。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后又亡其七,至孔子时,所存才五篇尔。宋,商王之后也,于先代之诗如是,则其他可知。夫子所谓“商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盖有叹于此。杞以夏后之裔,至于用夷礼,尚何有于文献哉?郯国小于杞、宋,少昊氏远于夏、商,而凤鸟名官,郯子枚数不忘,曰:“吾祖也,我知之。”其亦贤矣。

俗语有所本

俗语谓钱一贯有畸曰千一、千二,米一石有畸曰石一、石二,长一丈有畸曰丈一、丈二之类。按《考工记》:“殳长寻有四尺。”注云:“八尺曰寻,殳长丈二。”《史记·张仪传》:牍。《后汉》:尺一诏书。唐,城南去天尺五之类,然则亦有所本云。

鄱阳学

鄱阳学在城外东湖之北,相传以为范文正公作郡守时所创。予考国史,范公以景祐三年乙亥岁四月知饶州,四年十二月,诏自今须藩镇乃得立学,他州勿听。是月,范公移润州。《余襄公集》有《饶州新建州学记》,实起于庆历五年乙酉岁,其郡守曰都官员外郎张君,其略云:“先是郡先圣祠宫栋宇隳剥,前守亦尝相土,而未遑缔治,于是即其基于东湖之北偏而经营之。”浮梁人金君卿郎中作《郡学庄田记》云:“庆历四年春,诏郡国立学,时守都官副郎张侯谭始营之,明年学成。”与余公记合。范公在饶时,延君卿置馆舍,使公有意建学,记中岂无一言及之?盖是时公既为执政,去郡十年矣。所谓前守相土者不知为何人?

国忌休务

《刑统》载唐大和七年敕:“准令,国忌日唯禁饮酒举乐,至于科罚人吏,都无明文。但缘其日不合釐务,官曹即不得决断刑狱,其小小笞责,在礼律固无所妨,起今以后,纵有此类,台府更不要举奏。”《旧唐书》载此事,因御史台奏均王傅王堪男国忌日于私第科决作人,故降此诏。盖唐世国忌休务,正与私忌义等,故虽刑狱亦不决断,谓之不合釐务者此也。今在京百官,唯双忌作假,以其拜跪多,又昼漏已数刻,若单忌独三省归休耳,百司坐曹决狱与常日亡异,视古谊为不同。元微之诗云:“缚遣推囚名御史,狼藉囚徒满田地,明日不推缘国忌。”又可证也。

汉昭顺二帝

汉昭帝年十四,能察霍光之忠,知燕王上书之许,诛桑弘羊、上官桀,后世称其明。然和帝时,窦宪兄弟专权,太后临朝,共图杀害。帝阴知其谋,而与内外臣僚莫由亲接,独知中常侍郑众不事豪党,遂与定议诛宪,时亦年十四,其刚决不下昭帝,但《范史》发明不出,故后世无称焉。顺帝时,梁商为大将军辅政,商以小黄门曹节用事于中,遣于冀与交友,而宦官忌其宠,反欲害之。中常侍张逵、蘧政、杨定等,与左右连谋,共谮商及中常侍曹腾、孟贲,云欲议废立,请收商等按罪。帝曰:“大将军父子我所亲,腾、贲我所爱,必无是,但汝曹共妒之耳。”逵等知言不用,遂出矫诏收缚腾、贲。帝震怒,收逵等杀之,此事尤与昭帝相类。霍光忠于国,而为子禹覆其宗,梁商忠于国,而为子冀覆其宗,又相似。但顺帝复以政付冀,其明非昭帝比,故不为人所称。

三女后之贤

王莽女为汉平帝后,自刘氏之废,常称疾不朝会。莽敬惮伤哀,欲嫁之,后不肯,及莽败,后曰:“何面目以见汉家。”自投火中而死。杨坚女为周宣帝后,知其父有异图,意颇不平,形于言色,及禅位,愤惋愈甚。坚内甚愧之,欲夺其志,后誓不许,乃止。李昪女为吴太子琏妃,昪既篡吴,封为永兴公主,妃闻人呼公主,则流涕而辞。三女之事略同,可畏而仰,彼为其父者,安所置愧乎?

贤父兄子弟

宋谢晦为右卫将军,权遇己重,自彭城还都迎家,宾客辐凑。兄瞻惊骇曰:“汝名位未多,而人归趣乃尔,此岂门户之福邪?”乃以篱隔门庭,曰:“吾不忍见此。”又言主宋公裕,特乞降黜,以保衰门。及晦立佐命功,瞻意忧惧,遇病,不疗而卒。晦果覆其宗。颜竣于孝武有功贵重,其父延之,常语之曰:“吾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尝早诣竣,见宾客盈门,竣尚未起,延之怒曰:“汝出粪土之中,升云霞之上,遽骄傲如此,其能久乎?”竣竟为孝武所诛。延之、瞻可谓贤父兄矣。

隋高颎拜为仆射,其母戒之曰:“汝富贵已极,但有一斫尔!”颎由是常恐祸变,及罢免为民,欢然无恨色,后亦不免为炀帝所诛。唐潘孟阳为侍郎,年未四十,母曰:“以尔之材,而位丞郎,使吾忧之。”严武卒,母哭曰:“而今而后,吾知免为官婢。”三者可谓贤母矣。

褚渊助萧道成篡宋为齐,渊从弟炤谓渊子贲曰:“不知汝家司空将一家物与一家,亦复何谓?”及渊为司徒,炤叹曰:“门户不幸,乃复有今日之拜。”渊卒,世子贲耻其父失节,服除遂不仕,以爵与其弟,屏居终身。齐王晏助明帝夺国,从弟思远曰:“兄将来何以自立?若及此引决,犹可何全门户。”及拜骠骑将军,集会子弟,谓思远兄思微曰:“隆昌之末,阿戎劝吾自裁,若从其语,岂有今日?”思远曰:“如阿戎所见,今犹未晚也。”晏叹曰:“世乃有劝人死者!”晏果为明帝所诛。炤、贲、思远,可为贤子弟矣。

蔡君谟帖

蔡君谟一帖云:“襄昔之为谏臣,与今之为词臣,一也,为谏臣有言责,世人自见疏,今无是焉,世人见亲,襄之于人,未始异之,而人之观故有以异也。”观此帖,乃知昔时居台谏者,为人所疏如此。今则反是,方为此官时,其门挥汗成雨,一徙他局,可张爵罗,风俗偷薄甚矣。又有送荔枝与昭文相公一帖云:“襄再拜,宿来伏惟台候起居万福。闽中荔枝,唯陈家紫号为第一,辄献左右,以伸野芹之诚,幸赐收纳,谨奉手状上闻不宣。襄上昭文相公阁下。”是时,侍从与宰相往还,其礼盖如是,今之不情苛礼,吁可厌哉!

亲王与侍从官往还

神宗有御笔一纸,乃为颍王时封还李受门状者,状云:“右谏议大夫、天章阁待制兼侍讲李受起居皇子大王。”而其外封,题曰:“台衔回纳。”下云:“皇子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颍王名谨封。”名乃亲书。其后受之子覆以黄,缴进,故藏于显谟阁。先公得之于燕,始知国朝故事,亲王与从官往还公礼如此。

张嘉贞

唐张嘉贞为并州长史、天兵军使,明皇欲相之,而忘其名,诏中书侍郎韦抗曰:“朕尝记其风操,今为北方大将,张姓而复名,卿为我思之。”抗曰:“非张齐丘乎?今为朔方节度使。”帝即使作诏以为相。夜阅大臣表疏,得嘉贞所献,遂相之。议者谓明皇欲大用人,而卤莽若是,非得嘉贞表疏,则语相齐丘矣。予考其事大为不然。按开元八年,嘉贞为相,而齐丘以天宝八载始为朔方节度,相去三十年,安得如上所云者?又是时明皇临御未久,方厉精为治,不应置相而不审其名位,盖郑处诲所著《明皇杂录》妄载其事,史家误采之也。《资治通鉴》弃不取云。

张九龄作牛公碑

张九龄为相,明皇欲以凉州都督牛仙客为尚书,执不可。曰:“仙客,河湟一使典耳,擢自胥史,目不知书,陛下必用仙客,臣实耻之。”帝不悦,因是遂罢相。观九龄集中,有赠泾州刺史牛公碑》,盖仙客之父,誉之甚至,云:“福善莫大于有后、仙客为国之良,用商君耕战之国,修充国羌胡之具,出言可复,所计而然,边捍长城,主恩前席。”正称其在凉州时,与所谏止尚书事,亦才一年,然则与仙客非有夙嫌,特为公家忠计耳。

唐人告命

唐人重告命,故颜鲁公自书告身,今犹有存者。韦述《集贤注记》,记一事尤著,漫载于此:“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制加皇子荣王已下官爵,令宰相及朝官工书者,就集贤院写告身以进,于是宰相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朝士萧太师嵩,李尚书暠,崔少保琳、陈黄门希烈,严中书挺之,张兵部均,韦太常陟,褚谏议庭诲等十三人,各写一通,装缥进内,上大悦,赐三相绢各三百匹,余官各二百匹。”以《唐书》考之,是时,十三王并授开府仪同三司,诏诣东宫、尚书省,上日百宫集送,有司供帐设乐,悉拜王府官属,而不书此事。

典章轻废

典帝故事,有一时废革遂不可复者。牧守铜鱼之制,新除刺史给左鱼,到州取州库右鱼合契。周显德六年,诏以特降制书,何假符契?遂废之。唐两省官上事宰臣,送上,四相共坐一榻,各据一隅,谓之押角。晋天福五年,敕废之。

卷 四

张浮休书

张芸叟《与石司理书》云:“顷游京师,求谒先达之门,每听欧阳文忠公、司马温公、王荆公之论,于行义文史为多,唯欧阳公多谈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请:‘大凡学者之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谕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史》、《汉》一观,公私无有也。无以遣日,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覆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曰:自尔遇事不敢忽也。’是时苏明允父子亦在焉,尝闻此语。”又有答孙子发书,多论《资治通鉴》,其略云:“温公尝曰:“吾作此书,唯王胜之尝阅之终篇,自余君子求乞欲观,读未终纸,已欠伸思睡矣。书十九年方成,中间受了人多少语言陵藉’”云云。此两事,士大夫罕言之,《浮休集》百卷,无此二篇。今豫章所刊者,附之集后。

温公客位榜

司马温公作相日,亲书榜稿揭于客位,曰:“访及诸君,若睹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于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谕,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并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弟垂访,不请语及。某再拜咨白。”乾道九年,公之曾孙伋出镇广州,道过赣,获观之。

李颀诗

欧阳公好称诵唐严维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及杨衡“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以为不可及。予绝喜李颀诗云:“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且作客涉远,适当穷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恻,而闻檐外雨声,其为一时襟抱,不言可知,而此两句十字中,尽其意态,海水喻愁,非过语也。

诗中用茱萸字

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细看’,王维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予观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录于后。王昌龄“茱萸插鬓花宜寿”,戴叔伦“插鬓茱萸来未尽”,卢纶“茱萸一朵映华簪”,权德舆“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摆落茱萸房”,“茱萸色浅未经霜”,杨衡“强插茱萸随众人”,张谔“茱萸凡作几年新”;耿湋“发稀那敢插茱萸”,刘商“邮筒不解献茱萸”,崔橹“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贺“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鬼宿渡河

宋苍梧王当七夕夜,令杨玉夫伺织女渡河,曰:“见,当报我;不见,当杀汝。”钱希白《洞微志》载:“苏德哥为徐肇祀其先人,曰:‘当夜半可已。’盖俟鬼宿渡河之后。”翟公巽作《祭仪》十卷,云:“或祭于昏,或祭于旦,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叶少蕴云:“公巽博学多闻,援证皆有据,不肯碌碌同众,所见必过人。”予按天上经星终古不动,鬼宿随天西行,春昏见于南,夏晨见于东,秋夜半见于东,冬昏见于东,安有所谓渡河及常在中夜之理?织女昏晨与鬼宿正相反,其理则同。苍梧王荒悖小儿,不足笑,钱、翟、叶三公皆名儒硕学,亦不深考如此。杜诗云:“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梁刘孝仪诗云:“欲待黄昏至,含娇浅渡河。”唐人七夕诗皆有此说,此自是牵俗遣词之过,故杜老又有诗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蒙胧。”盖自洞晓其实,非他人比也。

府名军额

雍州,军额曰永兴,府曰京兆,而守臣以“知永兴军府事兼京兆府路安抚使”结衔。镇州,军额曰成德,府曰真定,而守臣以“知成德军府事兼真定府路安抚使”结衔,政和中,始正以府额为称。荆州,军额曰荆南,府曰江陵,而守臣则曰“知荆南”,通判曰“通判荆南”,自余掾幕县官则曰“江陵府”,淳熙四年,始尽以“江陵”为称。孟州,军额曰河阳三城,无府额,而守臣曰“知河阳军州事”。陕州无府额,而守臣曰“知陕州军府事”,法令行移,亦曰“陕府”。

马融皇甫规

汉顺帝时,西羌叛,遣征西将军马贤将十万人讨之。武都太守马融上疏曰:“贤处处留滞,必有溃叛之变。臣愿请贤所不用关东兵五千,裁假部队之号,尽力率厉,三旬之中必克破之。”不从。贤果与羌战败,父子皆没,羌遂寇三辅,烧园陵。诏武都太守赵冲督河西四郡兵追击。安定上计掾皇甫规上疏曰:“臣比年以来,数陈便宜:羌戎未动,策其将反;马贤始出,知其必败。愿假臣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与冲共相首尾。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可以涤患。”帝不能用。赵冲击羌不利,羌寇充斥,凉部震恐,冲战死,累年然后定。按马融、皇甫规之言晓然易见,而所请兵皆不过五千,然讫不肯从,乃知宣帝纳用赵充国之册为不易得,所谓明主可为忠言也。

孟蜀避唐讳

蜀本石《九经》皆孟昶时所刻,其书“渊、世民”三字皆缺画,盖为唐高祖、太宗讳也。昶父知祥,尝为庄宗、明宗臣,然于“存勖、嗣源”字乃不讳。前蜀王氏已称帝,而其所立龙兴寺碑,言及唐诸帝,亦皆半阙,乃知唐之泽远矣。

翰苑亲近

白乐天《渭村退居寄钱翰林》诗,叙翰苑之亲近云:“晓从朝兴庆,春陪宴柏梁。分庭皆命妇,对院即储皇。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金钿相照耀,朱紫间荧煌。毬簇桃花骑,歌巡竹叶觞。洼银中贵带,昂黛内人妆。赐禊东城下,颁酺曲水傍。樽罍分圣酒,妓乐借仙倡。”盖唐世宫禁与外廷不至相隔绝,故杜子美诗:“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又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而学士独称内相,至于与命妇分庭,见贵主冠服、内人黛妆,假仙倡以佐酒,他司无比也。

宁馨阿堵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促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凤毛

宋孝武嗟赏谢凤这子超宗曰:“殊有凤毛。”今人以子为凤毛,多谓出此。按《世说》,王劭风姿似其父导,桓温曰:“大奴固自有凤毛。”其事在前,与此不同。

牛米

燕慕容皝以牛假贫民,使佃苑中,税其什之八;自有牛者,税其七。参军封裕谏,以为魏、晋之世,假官田牛者不过税其什六,自有牛者中分之,不取其七八也。予观今吾乡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谓之牛米,盖晋法也。

为文矜夸过实

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义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送孟东野序

韩文公《送孟东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其文云:“在唐、虞时,咎陶、禹其善鸣者,而假之以鸣。夔假于《韶》以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又云:“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然则非所谓不得其平也。

喷嚏

今人喷嚏不止者,必豿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予按《终风》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氏笺云:“我其忧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乃知此风自古以来有之。

野史不可信

野史杂说,多有得之传闻及好事者缘饰,故类多失实,虽前辈不能免,而士大夫颇信之。姑摭真宗朝三事于左。魏泰《东轩录》云:“真宗次澶渊,语寇菜公曰:‘虏骑未退,何人可守天雄军?’公言参加政事王钦若。退即召王于行府,谕以上意,授敕俾行。王未及有言,公遽酌大白饮之,命曰‘上马杯’,且曰:‘参政勉之,回日即为同列也。’王驰骑入魏,越十一日虏退,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云王公数进疑词于上前,故莱公因事出之。’于按澶渊之役乃景德元年九月,是时莱公为次相,钦若为参政;闰九月,钦若判天雄,二年四月,罢政;三年,莱公罢相,钦若复和枢密院,至天禧元年始拜相,距景德初元凡十四年。

其二事者,沈括《笔谈》云:“向文简拜右仆射,真宗谓学士李昌武曰:‘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除仆射,敏中应甚喜。’昌武退朝,往候之。门阑悄然。明日再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存中自注云:“向公拜仆射,年月未曾考于国史,因见中书记,是天禧元年八月,而是年二月王钦若亦加仆射。”予按真宗朝自敏中之前拜仆射者六人:吕端、李沆、王旦皆自宰相转,陈尧叟以罢枢密使拜,张齐贤以故相拜,王钦若自枢密使转。及敏中转右仆射,与钦若加左仆射同日降制,是时李昌武死四年矣。昌武者,宗谔也。

其三事者,存中《笔谈》又云:“时丁晋公从真宗巡幸,礼成,诏赐辅臣玉带。时辅臣八人,行在祗候库止有七带,尚衣有带,渭之‘比玉’,价直数百万,上欲以足其数。公心欲之,而位在七人之下,度必不及己,乃谕有司:‘某自小私带可服,候还京别赐可也。’既各受赐,而晋公一带仅如指阔,上顾近侍速易之,遂得尚衣御带。”予按景德元年,真宗巡幸西京,大中祥符元年,巡幸泰山,四年,幸河中,丁谓皆为行在三司使,未登政府。七年,幸亳州,谓始以参知政事从。时辅臣六人,王旦、向敏中为宰相,王钦若、陈尧叟为枢密使,皆在谓上,谓之下尚有枢密副使马知节、即不与此说合。且既为玉带,而又名‘比玉’,尤可笑。魏泰无足论,沈存中不应尔也。“越十一日”,一作“越七日”。

谤书

司马迁作《史记》,于《封禅书》中述武帝神仙、鬼灶、方士之事甚备,故王允谓之谤书。国朝景德、祥符间,治安之极,王文穆、陈文忠、陈文僖、丁晋公诸人造作天书符瑞,以为固宠容悦之计。及真宗上仙,王沂公惧贻后世讥议,故请藏天书于梓宫以灭迹,而实录之成,乃文穆监修,其载崇奉宫庙,祥云芝鹤,唯恐不详,遂为信史之累,盖与太史公谤书意异而实同也。

王文正公

祥符以后,凡天书礼文、宫观典册、祭祀巡幸、祥瑞颂声之事,王文正公旦实为参政宰相,无一不预。官自侍郎至太保,公心知得罪于清议,而固恋患失,不能决去。及其临终,乃欲削发僧服以敛,何所补哉?魏野赠诗,所谓“西祀东封今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可谓君子爱人以德,其箴戒之意深矣。欧阳公神道碑,悉隐而不书,盖不可书也。虽持身公清,无一可议,然特张禹、孔光、胡广之流云。

晋文公

晋公子重耳自狄适他国凡七,卫成公、曹共公、郑文公皆不礼焉,齐醒公妻以女,宋襄公赠以马,楚成王享之,秦穆公纳之,卒以得国。卫、曹、郑皆同姓,刘、宋、秦、楚皆异姓,非所谓“岂无他人,不如同姓”也。晋文公卒未葬,秦师伐郑灭滑,无预晋事,晋先轸以为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背秦大惠,使襄公墨衰绖而伐之。虽幸胜于殽,终启焚舟之战,两国交兵,不复修睦者数百年。先轸是年死于狄,至孙縠而诛灭,天也。

南夷服诸葛

蜀刘禅时,南中诸郡叛,诸葛亮征之,孟获为夷汉所服,七战七擒,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蜀志》所载,止于一时之事。国朝淳化中,李顺乱蜀,招安使雷有终遣嘉州士人辛怡显使于南诏,至姚州,其节度使赵公美以书来迎,云:“当境有泸水,昔诸葛武侯戒曰:‘非贡献征讨,不得辄渡此水;若必欲过,须致祭,然后登舟。’今遣本部军将赍金龙二条、金钱二千文并设酒脯,请先祭享而渡。”乃知南夷心服,虽千年如初。呜呼!可谓贤矣!事见怡显所作《云南录》。

二疏赞

作议论文字,须考引事实无差忒,乃可传信后世。东坡先生作《二疏图赞》云:“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其立意超卓如此。然以其时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后二年盖宽饶诛,又三年韩延寿诛,又三年杨恽诛。方二疏去时,三人皆亡恙。盖先生文如倾河,不复效常人寻阅质究也。

李宓伐南诏

唐天宝中,南诏叛,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之,丧士卒六万人。杨国忠其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时募兵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行者愁怨,所在哭声振野。至十三载,剑南留后李宓将兵七万往击南诏。南诏诱之深入,闭壁不战,宓粮尽,士卒瘴疫及饥死什七八,乃引还。蛮追击之,宓被擒,全军皆没。国忠隐其败,更以捷闻,益发兵讨之。此《通鉴》所纪。《旧唐书》云:“李宓率兵击蛮于西洱河,粮尽军旋,马足陷桥,为閤罗风所擒。”《新唐书》亦去:“宓败死于西洱河。”予按,高适集中有《李宓南征蛮诗》一篇,序云:“天宝十一载,有诏伐西南夷,丞相扬公兼节制之寄,乃奏前云南太守李宓涉海自交趾击之,往复数万里,十二载四月,至于长安。君子是以知庙堂使能,而李公效节。予忝斯人之旧,因赋是诗。”其略曰:“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长驱大浪破,急击群山空。饷道忽已远,县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收兵到亭候,拓地弥西东。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其所称述如此,虽诗人之言未必皆实,然当时之人所赋,其事不应虚言,则宓盖归至长安,未尝败死,其年又非十三载也。昧诗中掘鼠餐僮之语,则知粮尽危急,师非胜归明甚。

浮梁陶器

彭器资尚书文集有《送许屯田诗》,曰:“浮梁巧烧瓷,颜色比琼玖。因官射利疾,众喜君独不。父老争叹息,此事古未有。”注云:“浮梁父老言,自来作知县不买瓷器者一人,君是也。作饶州不买者一人,今程少卿嗣宗是也。”惜乎不载许君之名。

卷 五

汉唐八相

萧、曹、丙、魏、房、杜、姚、宋为汉、唐名相,不待诵说。然前六君子皆终于位,而姚、宋相明皇,皆不过三年。姚以二子及亲吏受赂,其罢犹有说,宋但以严禁恶钱及疾负罪而妄诉不已者,明皇用优人戏言而罢之,二公终身不复用,宋公罢相时,年才五十八,后十七年乃薨。继之者如张嘉贞、张说、源乾曜、王睃、宇文融、裴光庭、萧嵩、牛仙客,其才可睹矣。唯杜暹、李元纮为贤,亦清介龊龊自守者。释骐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可不惜哉!萧何且死,所推贤唯曹参;魏、丙同心辅政;房乔每议事,必曰非如晦莫能筹之;姚崇避位,荐宋公自代。唯贤知贤,宜后人之莫及也。

六卦有坎

《易》《乾》、《坤》二卦之下,继之以《屯》、《蒙》、《需》、《讼》、《师》、《比》。六者皆有坎,圣人防患备险之意深矣!

晋之亡与秦隋异

自尧、舜及今,天下裂而复合者四:周之末为七战国,秦合之;汉之末分为三国,晋合之;晋之乱分为十余国,争战三百年,隋合之;唐之后又分八九国,本朝合之。然秦始皇一传而为胡亥,晋武帝一传而为惠帝,隋文帝一传而为炀帝,皆破亡其社稷。独本朝九传百七十年,乃不幸有靖康之祸,盖三代以下治安所无也。秦、晋、隋皆相似,然秦、隋一亡即扫地,晋之东虽曰“牛继马后”,终为守司马氏之祀,亦百有余年。盖秦、隋毒流四海,天实诛之,晋之八王擅兵,孽后盗政,皆本于惠帝昏蒙,非得罪于民,故其亡也,与秦、隋独异。

上官桀

汉上官桀为未央厩令,武帝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桀顿首曰:“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忠,由是亲近,至于受遗诏辅少主。义纵为右内史,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衔之,遂坐以他事弃市。二人者其始获罪一也,桀以一言之故超用,而纵及诛,可谓幸不幸矣。

金日磾

金日磾没入宫,输黄门养马。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窥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奇焉,即日拜为马监,后受遗辅政。日磾与上官桀皆因马而受知,武帝之取人,可谓明而不遗矣。

汉宣帝忌昌邑王

汉废昌邑王贺而立宣帝,贺居故国,帝心内忌之,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戒以谨备盗贼。敞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上知贺不足忌,始封为列候。光武废太子强为东海王而立显宗,显宗即位,待强弥厚。宜、显皆杂霸道,治尚刚严,独此事显优于宣多矣。

平津

公孙平津本传称其意忌内深,杀主父偃,徙董仲舒,皆其力。然其可称者两事:武帝置苍海、朔方之郡,平津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上使朱买臣等难之,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卜式上书,愿输家财助边,盖迎合主意。上以语平津,对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休而乱法,愿勿许。”乃罢式。当武帝好大喜功而能如是,概之后世,足以为贤相矣!惜不以式事载本传中。

韩信周瑜

世言韩信伐赵,赵广武君请以奇兵塞井陉口,绝其粮道,成安君不听。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广武君策,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遂胜赵。使广武计行,信且成禽,信盖自言之矣。周瑜拒曹公于赤壁,部将黄盖献火攻之策,会东南风急,悉烧操船,军遂败。使天无大风,黄盖不进计,则瑜未必胜。是二说者,皆不善观人者也。夫以韩信敌陈馀,犹以猛虎当羊豕尔。信与汉王语,请北举燕、赵,正使井陉不得进,必有他奇策矣。其与广武君言曰:“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盖谦以求言之词也。方孙权问计于周瑜,瑜已言操冒行四患,将军禽之宜在今日。刘备见瑜,恨其兵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正使无火攻之说,其必有以制胜矣。不然,何以为信、瑜?

汉武赏功明白

卫青为大将军,霍去病始为校尉,以功封候,青失两将军,亡翕侯,功不多,不益封。其后各以五万骑深入,去病益封五千八百户,裨校封候益邑者六人,而青不得益封,吏卒无封者。武帝赏功,必视法如何,不以贵贱为高下,其明白如此。后世处此,必曰青久为上将,俱出塞致命,正不厚赏,亦当有以慰其心,不然,他日无以使人,盖失之矣。

周召房杜

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观此二相,则刑措四十年,颂声作于下,不言可知。唐贞观三年二月,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魏征参预朝政。观此三相,则三百年基业之盛,概可见矣。

三代书同文

三代之时,天下书同文,故《春秋左氏》所载人名字,不以何国,大抵皆同。郑公子归生,鲁公孙归父,蔡公孙归生,楚仲归,齐析归父,皆字子家。楚成嘉,郑公子嘉,皆字子孔。郑公孙段、印段、宋褚师段,皆字子石。郑公子喜,宋乐喜,皆字子罕。楚公子黑肱,郑公孙黑,孔子弟子狄黑,皆字子晳。鲁公子翬,郑公孙挥,皆字子羽。邾子克,楚鬭克,周王子克,宋司马之臣克,皆字曰仪。晋籍偃,荀偃,郑公子偃,吴言偃,皆字曰游。晋羊舌赤,鲁公西赤,皆字曰华。楚公子侧,鲁孟之侧,皆字曰反。鲁冉耕,宋司马耕,皆字曰牛。颜无繇、仲由,皆字曰路。

周世中国地

成周之世,中国之地最狭,以今地里考之,吴、越、楚、蜀、闽皆为蛮;淮地为群舒;秦为戎。河北真定、中山之境,乃鲜虞、肥、鼓国。河东之境,有赤狄、甲氏、留吁、铎辰、潞国。洛阳为王城,而有杨拒、泉皋、蛮氏、陆军、伊雒之戎。京东有菜、牟、介、莒、皆夷也。杞都雍丘,今汴之属邑,亦用夷礼。邾近于鲁,亦曰夷。其中国者,独晋、卫、齐、鲁、宋、郑、陈、许而已,通不过数十州,盖于天下特五分之一耳。

李后主梁武帝

东坡书李后主去国之词云:“最是苍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予观梁武帝启候景之祸,涂炭江左,以致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其不知罪知已亦甚矣!窦婴救灌夫,其夫人谏止之,婴曰:“候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诗什

《诗》《二雅》及《颂》前三卷题曰:“某诗之什。”陆德明释云:“歌诗之作,非止一人,篇数既多,故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为什。”今人以《诗》为篇什,或称誉他人所作为佳什,非也。

易举正

唐苏州司户郭京有《周易举正》三卷,云:“曾得王辅嗣、韩康伯手写注定传授真本,比校今世流行本及国学、乡贡举人等本,或将经入注,用注作经,小象中间以下句,反居其上,爻辞注内移,后义却处于前,兼有脱遗,两字颠倒谬误者,并依定本举正其讹,凡一百三节。”今略取其明白者二十处载于此:《坤》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今本于象文“霜”之下误增“坚冰”二字。《屯》六三象曰:“即鹿无虞何?以从禽也。”今本脱“何”字。《师》六五:“田有禽,利执之,无咎。”元本“之”字行书向下引脚,稍类“言”字,转写相仍,故误作“言,观注义亦全不作“言”字释也。《比》九五象曰:“失前禽,舍逆取顺也。”今本误倒其句。《贲》:“亨,不利有攸往。”今本“不”字误作“小”字。“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注云:“刚柔交错而成文焉,天之文也。”今本脱“刚柔交错”一句。《坎》卦“习坎”上脱“坎”字。《姤》:“九四,包夫鱼。”注:“二有其鱼,故失之也。”今本误作“无鱼”。《蹇》:“九三,往蹇来正。”今本作“来反”。《困》初六象曰:“入于幽谷,不明也。”今本“谷”字下多“幽”字。《鼎》彖:“圣人亨以享上帝,以养圣贤。”注云:“圣人用之,上以享上帝而下以养圣贤。”今本正文多“而大亨”三字,故注文亦误增“大亨”二字。《震》彖曰:“不丧匕鬯”一句。《渐》象曰:“君子以居贤德,善风俗。”注云:“贤德以止巽则居,风俗以止巽乃善。”今本正文脱“风”字。《丰》九四象:“遇其夷主,吉,志行也。”今文脱“志”字。《中孚》彖:“豚鱼吉,信及也。”今本“及”字下多“豚鱼”二字。《小过》彖:“柔得中,是以可小事也。”今本脱“可”字,而“事”字下误增“吉”字。六五象曰:“密云不雨,已止也。”注:“阳已止下故也。”今本正文作“已上”,故注亦误作“阳已上故止也”。《既济》彖曰:“《既济》,亨小,小者亨也。”今本脱一“小”字。《系辞》:“二多誉,四多惧。”注云:“惧,近也。”今本误以“近也”字为正文,而注中又脱“惧”字。《杂卦》:“蒙稚而著。”今本“稚”误作“杂”字。予顷于福州《道藏》中见此书而传之,及在后省见晁公武所进《易解》,多引用之,世罕有其书也。

其惟圣人乎

《乾》卦:“其惟圣人乎?”魏王肃本作“愚人”,后结句始作“圣人”,见陆德明《释文》。

易说卦

《易·说卦》荀爽《九家集解·乾》“为木果”之下,更有四,曰:为龙,为车,为衣,为言。《坤》后有八,曰:为牝,为迷,为方,为囊,为裳,为黄,为帛,为浆。《震》后有三,曰:为王,为鹄,为鼓。《巽》后有二,曰:为杨,为鹳。《坎》后有八,曰:为宫,为律,为可,为栋,为丛棘,为狐,为蒺藜,为桎梏。《离》后有一,曰:为牝车。《艮》后有三,曰:为鼻,为虎,为狐。《兑》后有二,曰:为常,为辅颊。注云“常,西方神也。”陆德明以其与王弼本不同,故载于《释文》。按:《震》为龙与《乾》同,故虞翻、干宝本作“駹”。

元二之灾

《后汉·邓骘传》:“拜为大将军,时遭元二之灾,人士饥荒,死者相望,盗贼群起,四夷侵畔。”章杯注云:“元二即元元也,古书字当再读者,即于上字之下为小二字,言此学当两度言之。后人不晓,遂读为元二,或同之阳九,或附之百六,良由不悟,致斯乖舛。今岐州《石鼓铭》,凡重言者皆为“二”字,明验也。”汉碑有《杨孟文石门颂》云:“中遭元二,西夷虐残。”《孔耽碑》云:“遭元二轗轲,人民相食。”赵明诚《金石跋》云:“若读为元元,不成文理,疑当时自有此语,《汉注》未必然也。”按王充《论衡·恢国篇》云:“今上嗣位,元二之间,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四年,甘露降五县。五年,芝复生。六年,黄龙见。”盖章帝时事。考之本纪,所书建初三年以后诸瑞皆同,则知所谓元二者,谓建初元年、二年也。既称嘉德布流以致祥瑞,其为非灾眚之语,益可决疑。安帝永初元年、二年,先零,滇羌寇叛,郡国地震、大水。邓骘以二年十一月拜大将军,则知所谓元二年,谓永初元年、二年也。凡汉碑重文不皆用小二字,岂有《范史》一部唯独一处如此!予兄丞相作《隶释》,论之甚详。予修国史日,撰《钦宗纪赞》,用靖康元二之祸,实本于此。

圣人污

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赵岐注云:“三人之智足以识圣人。污,下也。言三人虽小污不平,亦不至于其所好,阿私所爱而空誉之。”详其文意,足以识圣人是一句。“污,下也”,自是一节。盖以“下”字训“污”也,其义明甚。而老苏先生乃作一句读,故作《三子知圣人污论》,谓:“三子之智,不足以及圣人高深幽绝之境,徒得其下焉耳。”此说窃谓不然,夫谓“夫子贤于尧、舜,自生民以来未有”,可谓大矣,犹以为污下何哉?程伊川云:“有若等自能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为阿好而言。”其说正与赵氏合。大抵汉人释经子,或省去语助,如郑氏笺《毛诗》“奄观铚艾”云:“奄,久。观,多也。”盖以久训奄,以多训观。近者黄启宗有《补礼部韵略》,于“淹”字下添“奄”字,注云:“久观也。”亦是误以《笺》中五字为一句。

国初人至诚

真宗时,并州谋帅,上谓辅臣曰:“如张齐贤、温仲舒皆可任,但以其尝历枢近,或有固辞,宜召至中书询问,愿往则授之。”及召二人至,齐贤辞以恐为人所谗。仲舒曰:“非敢有辞,但在尚书班已十年,若得改官端揆,赐都部署添给,敢不承命?”辅臣以闻,上曰:“是皆不欲往也,勿强之。”王元之自翰林学士以本官刑部郎中知黄州,遣其子嘉祐献书于中书门下,以为:“朝廷设官,进退必以礼,一失错置,咎在廊庙。某一任翰林学士,三任制诰舍人,以国朝旧事言之,或得给事中,或得侍郎,或为谏议大夫。某独异于斯,斥去不转一级,与钱谷俗吏,混然无别,执政不言,人将安仰?”予谓仲舒尝为二府,至于自求迁转及增请给;元之一代刚正名臣,至于公移笺书,引例乞转。唯其至诚不矫伪故也。后之人外为大言,避宠辞禄,而阴有营求,失其本真者多矣,风俗使然也。

史馆玉牒所

国朝熙宁以前,秘书省无著作局,故置史馆,设修撰、直馆之职。元丰官制行,有秘书官,则其职归于监、少及著作郎、佐矣。而绍兴中复置史馆修撰、检讨,是与本省为二也。宗正寺修玉牒官亦然。官制既行,其职归于卿、丞矣。而绍兴中复差侍从为修牒,又以他官兼检讨,是与本寺为二也。然则今有户部,可别置三司,有吏、刑部,可别置审官、审刑院矣。又玉牒旧制,每十年一进,谓甲子岁进书,由甲戌、甲申岁复然。今乃从建隆以来再行补修,每及十年则一进,以故不过三二年辄一行赏,书局僭赏,此最甚焉。

稗沙门

《宝积经》说僧之无行者曰:“譬如麦田,中生稗麦,其形似麦,不可分别。尔时田夫,作如是念,谓此稗麦,尽是好麦,后见穟生,尔乃知非。如是沙门,在于众中,似是持戒有德行者。施主见时,谓尽是沙门,而彼痴人,实非沙门,是名稗沙门。”此喻甚佳,而文士鲜曾引用,聊志于此。

卷 六

建武中元

成都有汉《蜀郡太守何君造尊楗阁碑》,其末云:“建武中元二年六月。”按范史本纪,建武止三十一年,次年改为中元,直书为中元元年。观此所刻,乃是虽别为中元,犹冠以建武,如文、景帝中元、后元之类也。又《祭祀志》载封禅后赦天下诏,明言云:“以建武三十二年为建武中元元年。”《东夷倭国传》云:“建武中元二年,来奉贡。”援据甚明。而宋莒公作《纪年通谱》乃云:“纪、志所载不同,必传写脱误。”学者失于精审,以意删去,殆亦不深考耳。韩庄敏家一铜斗,铭云:“新始建国,天凤上戊六年。”又绍兴中郭金州得一钲,铭云:“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二年。”按王莽始建国之后改天凤,又改地皇,兹二器各冠以始元者,自莽之制如此,亦犹其改易郡名不常,每下诏犹系其故名之类耳,不可用中元为比也。

带职人转官

绍兴中,王浚明以右奉直大夫直秘阁,乞磨勘,吏部拟朝议大夫。时相以为既带职,则朝议、奉直为一等,遂超转中奉。其后曾慥踵之。绍兴末,向伯奋亦用此,继而续觱复然。后省有言,不应蓦三级,自是但得朝议。予按故事,官制未行时,前行郎中迁少卿,有出身,得太常;无出身,司农;继转光禄,即今奉直、朝议也。自少卿迁大卿、监,有出身,得光禄卿;无出身,历司农卿、少府监、卫尉卿,然后至光禄。若带职,则自少农以上径得光禄,不涉余级,至有超五资者。然则浚明等不为过,盖昔日职名不轻与人,故恩典亦异。又自承务郎至奉议词人,但三转,而带职者乃与余人同作六阶不小异,乃有司之失也。

上下四方

上下四方不可穷竟。正杂庄,列、释氏之寓言,曼衍不能说也。《列子》:“商汤问于夏革曰:‘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是以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大集经》:“‘风住何处?’曰:‘风住虚空。’又问:‘虚空为何所住?’答言:‘虚空住于至处。’又问:‘至处复何所住?’答言:‘至处何所住者,不可宣说。何以故?远离一切诸处所故,一切处所所不摄故,非数非称不可量故,是故至处无有住处。’”二家说,如是而已。

魏相萧望之

赵广汉之死由魏相,韩延寿之死由萧望之。魏、萧贤公卿也,忍以其私陷二材臣于死地乎?杨恽坐语言怨望,而廷尉当以大逆不道。以其时考之,乃于定国也。史称定因为延尉,民自以不冤,岂其然乎?宣帝治尚严,而三人者,又从而辅翼之,为可恨也?

姓氏不可考

姓氏所出,后世茫不可考,不过证以史传,然要为难晓,自姚、虞、唐、杜、姜、田、范、刘之外,余盖纷然杂出。且以《左传》言之,申氏出于四岳,周有申伯,然郑又有申侯,楚有申舟,又有申公巫臣,鲁有申繻、申枨,晋有申书,亦有申鲜虞。贾氏,姬姓之国,以国氏,然晋有贾华,又狐射姑亦曰贾季,齐有贾举。黄氏,嬴姓之国,然金天氏之后,又有沈、姒、蓐、黄之黄、晋有黄渊。孔氏出于商,孔子其后也。然卫有孔达,宋有孔父,郑有孔叔,陈有孔宁,齐有孔虺,而郑子孔之孙又为孔张。高氏有出于齐,然子尾之后又为高强,郑有高克,宋有高哀。国氏亦出于齐,然邢有国子,郑子国之孙又为国参。晋有庆郑,齐有庆克,陈有庆虎。卫有石碏,齐有石之纷如,郑有石,周有石尚,宋有石彄。晋有阳处父,楚有阳丐,鲁有阳虎。孙氏出于卫,而楚有叔敖,齐有孙书,吴有孙武。郭氏出于虢,而晋有郭偃,齐有郭最,又有所谓郭公者。千载之下,遥遥世祚,将安所质究乎?

畏无难

圣人不畏多难而畏无难,故曰:“惟有道之主能持胜。”使秦不并六国,二世未亡;隋不一天下服四夷,炀帝不亡;苻坚不平凉取蜀,灭燕翦代,则无肥水之役;唐庄宗不灭梁下蜀,则无嗣源之祸;李景不取闽并楚,则无淮南之失。

孔子欲讨齐

陈成子弑齐简公,孔子告于鲁哀公,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左传》曰:“孔子请伐齐,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常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伐也。’”说者以为孔子岂较力之强弱,但明其义而已。能顺人心而行天讨,何患不克?使鲁君从之,孔子其使于周,请命乎天子,正名其罪。至其所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予以为鲁之不能伐齐,三子之不欲伐齐,周之不能讨齐,通国知之矣。孔子为此举,岂真欲以鲁之半,力敌之哉?盖是时三子无君与陈氏等,孔子上欲悟哀公,下欲警三子,使哀公悟其意,必察三臣之擅国,思有以制之,起孔子而付以政,其正君君、臣臣之分不难也。使三子者警,必将曰:鲁小于齐,齐臣弑君而欲致讨,吾三臣或如是,彼齐、晋大国,肯置而不问乎?惜其君臣皆不识圣人之深旨。自是二年,孔子亡。又十一年,哀公竟逼于三子而也于越,此之简公,仅全其身尔。

韩退之

《旧唐史·韩退之传》,初言:“愈常以为魏、晋以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不复振起。故所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而又云:“时有恃才肆意,亦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撰碑以实之。李贺父名晋,不应进士,而愈为贺作《讳辩》,令举进士。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裴晋公有《寄李翱书》曰:“昌黎韩愈,仆知之旧矣,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当大为防焉尔。”《旧史》谓愈为纰缪,固不足责,晋公亦有是言,何哉?考公作此书时,名位犹未达,其末云:“昨弟来,欲度及时干进,度昔岁取名,不敢自高。今孤茕若此,游宦谓何!是不能复从故人之所勉耳!但置力田园,苟过朝夕而已。”然而,公出征淮西,请愈为行军司马,又令作碑,盖在此累年之后,相知已深,非复前比也。

诞节受贺

唐穆宗即位之初年,诏曰:“七月六日,是朕载诞大辰。其日,百僚命妇宜于光顺门进名参贺,朕于门内与百僚相见。”明日,又敕受贺仪宜停。先是左丞韦绶奏行之,宰臣以古无降诞受贺之礼,奏罢之。然次年复行贺礼。诞节之制,起于明皇,今天下宴集休假三日,肃宗亦然。代、德、顺三宗皆不置节名,及文宗以后,始置宴如初。则受贺一事,盖自长庆年至今用之也。

左氏书事

《左传》书晋惠公背秦穆公事曰:“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且曰,尽纳群公子。晋侯烝于贾君,又不纳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既而不与: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故秦伯伐晋。”观此一节,正如狱吏治囚,蔽罪议法,而皋陶听之,何所伏窜,不待韩原之战,其曲直胜负之形见矣。晋历公绝秦,数其五罪,书词铿訇,极文章鼓吹之妙,然其实皆诬秦。故《传》又书云:“秦桓公既与晋厉公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与楚,欲道以伐晋。”杜元凯注云:“据此三事,以正秦罪。”左氏于文,反复低昂,无所不究其至。观秦、晋争战二事,可窥一斑矣。

狐突言词有味

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以十二月出师,衣之偏衣,佩之金玦。《左氏》载狐突所叹八十余言,而词义五转。其一曰:“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其二曰:“敬其事,则命以始。服其身,则衣之纯。用其衷,则佩之度。”其三曰:“今命以时卒,閟其事也。衣之癝服,远其躬也。佩以金玦,弃其衷也。”其四曰:“服以远之,时以閟之。”其五曰:“癝凉,冬杀,金寒,玦离。”其宛转有味,皆可咀嚼。《国语》亦多此体,有至六七转,然大抵缓而不切。

宣发

《考工记》:“车人之事,半矩谓之宣。”注:“头发颢落曰宣。《易》:“‘《巽》为宣发。’宣字本或作寡。”《周易》:“《巽》为寡发。”《释文》云:“本又作宣,黑白杂为宣发。”宣发二字甚奇。

邾文公楚昭王

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敬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未几而卒。君子曰:“知命。”楚昭王之季年,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周太史曰:“其当王身乎?若玦之,可移于令尹、司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不縠不有大过,天其夭诸?有罪受罚,又焉移之?”遂弗禜。孔子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按宋景公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邾文、楚昭之言,亦是物也,而终不蒙福,天道远而不可知如此。

唐懿宗咸通二年二月,以杜悰为相。一日,两枢密使诣中书,宣徽使杨公庆继至,独揖悰受宣,三相起避。公庆出书授悰,发之,乃宣宗大渐时,宦官请郓王监国秦也。且曰:“当时宰相无名者,当以反法处之。”悰反复读,复封以授公庆,曰:“主上欲罪宰相,当于延英面示圣旨。”公庆去,悰谓两枢密曰:“内外之臣,事犹一体。今主上新践阼,固当以仁爱为先,岂得遽赞成杀宰相事!若习以性成,则中尉、枢密岂得不自忧乎!”两枢密相顾默然,徐曰:“当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无人及此。”三相复来见悰,微请宣意,悾无言。三相惶怖,乞存家族。悰曰:“勿为他虑。”既而寂然。及延英开,上色甚悦。此《资治通鉴》所载也。

《新唐史》云:“宣宗世,夔王处大明宫,而郓王居十六宅。帝大渐,遗诏立夔王,而中尉王宗贯迎郓王立之,是为懿宗。久之,遣枢密使杨庆诣中书独揖悰。他宰相毕諴、杜审权,蒋伸不敢进,乃授悰中人请帝监国秦,因谕悰劾大臣名不在者。悰语之如前所云,庆色沮去,帝怒亦释。予以史考之,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狐绹、曰萧邺、曰夏侯孜、曰蒋伸,到是时唯有伸在,三人者罢去矣。諴及审权乃懿宗自用者,无由有斯事。盖野史之妄,而二书误采之。温公以唐事属之范祖禹,其审取可谓详尽,尚如此。信乎,修史之难哉!

唐书世系表

《新唐·宰相世系表》皆承用逐家谱牒,故多有谬误,内沈氏者最可笑。其略云:“沈氏出自姬姓。周文王子聃叔季,字子揖,食采于沈,今汝南平舆沈亭是也。鲁成公八年,为晋所灭。沈子生逞,字修之,奔楚,遂为沈氏。生嘉,字惟良,嘉生尹戊,戊生诸梁,诸梁子尹射,字修文。其后入汉,有为齐王太傅敷德侯者,有为骠骑将军者,有为彭城侯者。”《宋书》沈约《自叙》云:“金天氏之后,沈国在汝南平舆,定公四年,为蔡所灭。秦末有逞者,征丞相不就。”其后颇与《唐表》同。按聃季所封自是一国,与沈子不相涉。《春秋》成公八年,晋侵沈,获沈子揖。昭二十三年,吴败顿、胡、沈、蔡之师于鸡父,沈子逞灭。定四年,蔡灭沈,杀沈子嘉。今《表》云:聃季字子揖,成八年为晋所灭,是文王之子寿五百余岁矣。逞为吴所杀,而《表》云奔楚,《宋书》云秦召为丞相。沈尹戊为楚将,战死于柏举,正与嘉之死同时,而以为嘉之子。尹射书于《左传》,三十四年始书诸梁,乃以为其子。又春秋时人立字皆从子及伯仲,岂有修之、惟良、修文之比?《汉列侯表》岂有所谓敷德、彭城侯?《百官表》岂有所谓骠骑将军沈达者?沈约称一时文宗,妄谱其沈、姒、蓐、黄之沈,封于汾川,晋灭之,春秋之沈,封于汝南,蔡灭之。顾合而为一,岂不读《左氏》乎?欧阳公略不笔削,为可恨也!

鲁昭公

春秋之世,列国之君失守社稷,其国皆即日改立君,无虚位以俟者。惟鲁昭公为季孙意如所逐而也于齐,又适晋,凡八年乃没。意如在国摄事主祭,岁具从者之衣履而归之于乾侯。公薨之明年,丧还故国,然后其弟公子宋始即位,他国无此比也。岂非鲁秉周礼,虽不幸逐君,犹存厥位,而不敢绝之乎?其后哀公孙于越,《左传》终于是年,不知悼公以何时立也。

州县失故名

今之州县,以累代移徙改割之故,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异而县不同者。如:建昌军在江西,而建昌县乃隶南康;南康军在江东,而南康县乃隶南安;南安军在江西,而南安县乃隶泉州;韶州为始兴郡,而始兴县外属赣州为南康郡,而南康县外属郁林为州,而郁林县隶贵州;桂阳为军,而桂阳县隶郴州。此类不可悉数。

严州当为庄

严州本名睦州,宣各中以方寇之故改焉。虽以威严为义,然实取严陵滩之意也。殊不考子陵乃庄氏,东汉避显宗讳,以“庄”为“严”,故史家追书以为严光,后世当从实可也。

卷 七

孟子书百里奚

柳子厚《复杜温夫书》云:“生用助字,不当律令,所谓乎、欤、耶、哉、夫也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精思之则益也。”予读《孟子》百里奚一章曰:“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味其所用助字,开阖变化,使人之意飞动,此难以为温夫辈言也。

韩柳为文之旨

韩退之自言:作为文章,上规姚、姒、《盘》、《诰》、《春秋》、《易》、《诗》、《左氏》、《庄》、《骚》、太史、子云、相如,闳其中而肆其外。柳子厚自言:每为文章,本之《书》、《诗》、《礼》、《春秋》、《易》,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韩、柳为文之旨,要学者宜思之。

李习之论文

李习之《答朱载言书》论文最为明白周尽,云:“《六经》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如山有岱、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济、淮、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不必均也。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曰,文章词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溺于时者曰,文章必当对;病于时者曰,文章不当对;爱难者曰,宜深,不当易;爱易者曰,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而辞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辞之对与否、易与难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非对也;‘遘闵既多,受侮不少’,非不对也;‘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菀彼桑柔,其下候旬,捋采其刘’,非易也;‘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非难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庄至于刘向、扬雄、皆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其论于文者如此,后学宜志之。

魏郑公谏语

魏郑公谏止唐太宗封禅,中间数语,引喻剀切,曰:“今有人十年长患,疗治且愈,此人应皮骨仅存,便欲使负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为之良医,疾苦虽已乂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切有疑。”太宗不能夺。此语见于公《谏录》及《旧唐书》而《新史》不载,《资治通鉴》记其谏事,亦删此一节,可惜也!

虞世南

虞世南卒后,太宗夜梦见之,有若平生。翌日,下制曰:“世南奄随物化,倏移岁序。昨因夜梦,忽睹其人,追怀遗美,良增悲叹!宜资冥助,申朕思旧之情,可于其家为设五百僧斋,并为造天尊像一躯。”夫太宗之梦世南,盖君臣相与之诚所致,宜恤基子孙,厚其恩典可也。斋僧、造像、岂所应作?形之制书,著在国史,惜哉,太宗而有此也!

七发

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新机杼,激越清壮,汉、晋之间,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駰《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闲》,皆屋下回屋,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毛颖传》初成,世人多笑其怪,是裴晋公亦不以为可,惟柳子独爱之。韩子以文为戏,本一篇耳,妄人既附以《革华传》,至于近时,罗文、江瑶、叶嘉、陆吉诸传,纷纭杂沓,皆托以为东坡,大可笑也。

将军官称

《前汉书·百官表》:“将军皆周末官,秦因之。”予按《国语》:“郑文公以詹伯为将军。”又:“吴夫差十旌一将军。”《左传》:“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檀弓》:“卫将军。”《文子》:“鲁使慎子为将军。”然则其名人矣。彭宠为奴所缚,呼其妻曰:“趣为诸将军办装。”《东汉书》注云:“呼奴为将军,欲其赦已也。”今吴人语犹谓小苍头为将军,盖本诸此。

北道主人

秦、晋围郑,郑人谓秦盍舍郑以为东道主。盖郑在秦之东,故云。今世称主人为东道者,此也。《东汉》载北道主人,乃有三事:“常山太守邓晨会光武于巨鹿,请从击邯郸,光武曰:‘伟卿以一身从我,不如以一郡为我北道主人。’”又“光武至蓟,将欲南归,耿弇以为不可,官属腹心皆不肯,光武指弇曰:‘是我北道主人也。’”“彭宠将反,光武问朱浮,浮曰‘大王倚宠为北道主人,今既不然,所以失望。’”后人罕引用之。

洛中盱江八贤

司马温公《序赙礼》,书闾阎之善者五人,吕南公作《不欺述》,书三人,皆以卑微不见于史氏。予顷修国史,将以缀于孝行传而不果成,聊纪之于此。温公所书皆陕州夏县人。曰医刘太,居亲丧,不饮酒食肉终三年,以为今世士大夫所难能。其弟永一,尤孝友廉谨。夏县有水灾,民涨死者以百数,永一执竿立门首,他人物流入门者,辄擿出之。有僧寓钱数万于其室而死,永一诣县自陈,请以钱归其子弟。乡人负债不偿者,毁其券。曰周文粲,其兄嗜酒,仰弟为生,兄或时酗殴粲,邻人不平而唁之,粲怒曰:“兄未尝殴我,汝何离间吾兄弟也!”曰苏庆文者,事继母以孝闻,常语其妇曰:“汝事吾母小不谨,必逐汝!”继母少寡而无子,由是安其室终身。曰台亭者,善画,朝廷修景灵宫,调天下画工诣京师,事毕,诏选试其优者,留翰林授官禄,亨名第一。以父老固辞。归养于田里。

南公所书皆建昌南城人。曰陈策,尝买骡,得不可被鞍者,不忍移之他人,命养于野庐,俟其自毙。其子与猾驵计,因经过官人丧马,即磨破骡背,以炫贾之。既售矣,策闻,自追及,告以不堪。官人疑策爱也,秘之。策请试以鞍,亢亢终日不得被,始谢还焉。有人从策买银器若罗绮者,策不与罗绮。其人曰:“向见君帑有之,今何靳?”策曰:“然,有质钱而没者,岁月已久,丝力糜脆不任用,闻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所当与银器投炽炭中,曰:“吾恐受质人或得银之非真者,故为公验之。”曰危整者,买鲍鱼,其驵舞秤权阴厚整。鱼人去,身留整傍,请曰:“公买止五斤,已为公密倍入之,愿畀我酒。”整大惊,追鱼人数里返之,酬以直。又饮驵醇酒,曰:“汝所欲酒而已,何欺寒人为?”曰曾叔卿者,买陶器欲转易于北方,而不果行。有人从之并售者,叔卿与之,已纳价,犹问曰:“今以是何之?”其人对:“欲效公前谋耳。”叔卿曰:“不可,吾缘北方新有灾荒,是故不以行,今岂宜不告以误君乎?”遂不复售。而叔卿家苦贫,妻子饥寒不恤也。鸣呼,此八人者贤乎哉!

王导小名

颜鲁公书远祖《西平靖侯颜含碑》,晋李阐之文也。云:“含为光禄大夫,冯怀欲为王异降礼,君不从,曰:‘王公虽重,故是吾家阿龙。’君是王亲丈人。故呼王小字。”《晋书》亦载此事,而不书小字。《世说》:“王丞相拜司空,桓廷尉叹曰:‘人言阿龙超,阿龙故自超。’”呼三公小字,晋人浮虚之习如此。

汉书用字

太史公《陈涉世家》:“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又曰:“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叠用七死字,《汉书》因之。《汉·沟洫志》载贾让《治河策》云:“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刚;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间,河再西三东。”凡五用石堤字,而不为冗复,非后人笔黑畦径所能到也。

姜嫄简狄

毛公注《生民》诗,姜嫄生后稷“履帝武敏歆”之句,曰:“从于高辛帝而见于天也。”《玄鸟》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曰:“春分玄鸟降,简狄配高辛帝,帝与之祈于郊祺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其说本自明白。至《郑氏笺》始云:“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祺时,有大人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已者,遂有身,后则生子。”又谓:“鳦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其说本于《史记》,谓:“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简锹行浴,见燕堕卵,取吞之,因生契。”此二端之怪妄,先贤辞而辟之多矣。欧阳公谓稷、契非高辛之子,毛公子《史记》不取履迹这怪,而取其讹缪之世次。按《汉书》,毛公赵人,为河间献王博士,然则在司马子长之前数十年,谓为取《史记》世次,亦不然。盖世次之说,皆出于《世本》,故荒唐特甚,其书今亡。夫适野而见巨迹,人将走辟之不暇,岂复故欲践履,以求不可知之飞鸟堕卵,知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尔,而谓古圣人之后妃为之,不待辨而明矣。

羌庆同音

王观国彦宾、吴棫材老,有《学林》及《叶韵补注》、《毛诗音》二书皆云:“《诗》、《易》、《太玄》凡用庆字,皆与阳字韵叶,盖羌字也。引萧该《汉书音义》,庆音羌。又曰:“《汉书》亦有作羌者,班固《幽通赋》‘庆未得其云已’,《文选》作羌,而他未有明证。”予按《杨雄传》所载《所离骚》:“庆夭鱤而丧荣。”注云:“庆,辞也,读与羌同。”最为切据。

佐命元臣

盛王创业,必有同德之英辅,成垂世久长之计,不如是,不足以为一代宗臣。伊尹、周公之事见于《诗》、《书》,可考也。汉萧何佐高祖,其始入关,即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以周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处,民所疾苦。高祖失职为汉王,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何独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愿王王汉中,收用巴蜀,然后还定三秦。”王用其言。此刘氏兴亡至计也。进韩信为大将,使当一面,定魏、赵、燕、齐、高祖得颛心与楚角,无此顾忧;且死,引曹参代已,而画一之法成;约三章以蠲秦暴,拊百姓以申汉德。四百年基业,此焉肇之。唐房玄龄佐太宗,初在秦府,已独收人物致幕下,与诸将密相申结,引杜如晦与参筹帷。及为宰相,粲然兴起治功,以州县成天下之治,以租庸调天下之财,以八百府、十六卫本天下之兵,以谏争付王、魏,以兵事付靖、勣,御夷狄有道,用贤材有术。三百年基业,此兵事付靖、勣,御夷狄有道,用贤材有术。三百年基业,此焉肇之。其后制节度使而州县之治坏,更二税法而租庸之理坏,变府兵为彍骑、诸卫为神策而军政坏,虽有名臣良辅,不能救也。赵韩王佐艺祖,监方镇之势,削支郡以损其强,置转运、通判使掌钱谷以夺其富,参命京官知州事以分其党,禄诸大功臣于环卫而不付以兵,则天下骁锐于殿岩而不使外重。建法立制,审官用人,一切施为,至于今是赖。此三君子之后,代天理物,硕大光明者,世有其人,所谓一时之相尔。萧之孙有罪及无子,凡六绝国,汉辄绍封之。国朝褒录韩王苗裔,未尝或忘。唯房公之亡未十年,以其子故,夺袭爵、停配享,讫唐之世不复续,唐家亦少恩哉!

名世英宰

曹参为相国,日夜饮醇酒不事事,而画一之歌兴。王导辅佐三世,无日用之益,而岁计有余,末年略不复省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谢安石不存小察,经远无竞。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赵韩王得士大夫所投利害文字,皆置二大瓮,满则焚之。李文靖以中外所陈一切报罢,云:“以此报国。”此六七君子,盖非扬已取名,了然使户晓者,真名世英宰也!岂曰不事事哉?

檀弓误字

《檀弓》载吴侵陈事曰:“陈太宰嚭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太宰嚭曰:‘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按嚭乃吴夫差之宰,陈遣使者正用行人,则仪乃陈臣也。记礼者简策差互,故更错其名,当云“陈行人仪使于师,夫差使太宰嚭问之”,乃善。忠宣公作《春秋诗》引斯事,亦尝辩正云。

薛能诗

薛能者,晚唐诗人,格调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诗序》云:“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不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青苔浮落处,暮柳闲开时。带醉游人插,连阴彼叟移。晨前清露湿,晏后恶风吹。香少传何许,妍多画半遗”而已。又有《荔枝诗序》曰:“杜工部老居西蜀,不赋是诗,岂有意而不及欤?白尚书曾有是作,兴旨卑泥,与无诗同。予遂为之题,不愧不负,将来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颗如松子色如樱,未识蹉跎欲半生。岁杪监州曾见树,时新入座久闻名”而已。又有《折杨柳》十首,叙曰:“此曲盛传,为词者甚众,文人才子,各炫其能,莫不条似舞腰,叶如眉翠,出口皆然,颇为陈熟。能专于诗律,不爱随人,搜难抉新,誓脱常态,虽欲勿伐,知音者其舍诸?”然其词不过曰:“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见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桥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而已。别有《柳枝词》五首,最后一章曰:“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自注云:“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视刘、白以下蔑如也。今读其诗,正堪一笑。刘之词曰:“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白之词曰:“红板江桥清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其风流气概,岂能所可仿佛哉!

汉晋太常

汉自武帝以后,丞相无爵者乃封候,其次虽御史大夫,亦不以爵封为闲。唯太常一卿,必以见候居之,而职典宗庙园陵,动辄得咎,由元狩以降,以罪废斥者二十人。意武帝阴欲损候国,故使居是官以困之尔。表中所载:酂侯萧寿成,坐牺牲瘦;蓼候孔臧,坐衣冠道桥坏;郸侯周仲居,坐不收赤侧钱;绳侯周平,坐不缮园屋;睢陵候张昌,坐乏祠;阳平侯杜相,坐擅役郑舞人;广阿侯任越人,坐庙酒酸;江邹侯靳石,坐离宫道桥苦恶;戚侯李信成,坐纵丞相侵神道;俞侯栾贲,坐雍牺牲不如令;山阳侯张当居,坐择博士弟子不以实;成安侯韩延年,坐留外国文书;新畤侯赵弟,坐鞫狱不实;牧丘侯石德,坐庙牲瘦;当涂侯魏不害,坐孝文庙风发瓦;轑阳侯江德,坐庙郎夜饮失火;薄侯苏昌,坐泄官书;弋阳侯任官,坐人盗茂陵园物;建平侯杜缓,坐盗贼多。自酂侯至牧丘十四候,皆夺国,武帝时也。自当涂至建平五侯,但免官,昭、宣时也。下及晋世,此风犹存,惠帝元康四年,大风,庙阙屋瓦有数枚倾落,免太常荀寓。五年,大风,兰台主者求索阿栋之间,得瓦小邪十五处,遂禁止太常,复兴刑狱。陵上荆一枝围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太常禁止不解,盖循习汉事云。

卷 八

诸葛公

诸葛孔明千载人,其用兵行师,皆本于仁义节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盖其操心制行,一出于诚,生于乱世,躬耕陇亩,使无徐庶之一言,玄德之三顾,则苟全性命,不求闻达必矣。其始见玄德,论曹操不可与争锋,孙氏可与为援而不可图,唯荆、盖可以取,言如蓍龟,终身不易。二十余年之间,君信之,士大夫仰之,夷夏服之,敌人畏之。上有以取信于主,故玄德临终,至云:“嗣子不才,君可自取”;后主虽庸懦无立,亦举国听之而不疑。下有以见信于人,故废廖立而立垂泣,废李严而严致死。后主左右奸辟侧佞,充塞于中,而无一人有心害疾者。魏尽据中州,乘操、丕积威之后,猛士如林,不敢西向发一矢以临蜀,而公六出征之,使魏畏蜀如虎。司马懿案行其营垒处所,叹为天下奇才。锺会伐蜀,使人至汉川祭其庙,禁军士不得近墓樵采,是岂智力策虑所能致哉?魏延每随公出,辄欲请兵万人,与公异道会于潼关,公制而不许,又欲请兵五千,循秦岭而东,直取长安,以为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史臣谓公以为危计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谓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方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建旗鸣鼓,直指魏都,固将飞书告之,择日合战,岂复翳行窃步,事一旦之谲以规咸阳哉!司马懿年长于公四岁,懿存而公死,才五十四耳,天不祚汉,非人力也。“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杜诗尽之矣。

沐浴佩玉

“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

谈丛失实

后山陈无己著《谈丛》六卷,高简有笔力,然所载国朝事,失于不考究,多爽其实,漫析数端于此。

其一云:“吕许公恶韩、富、范三公,欲废之而不能,及西军罢,尽用三公及宋莒公、夏英公于二府,皆其仇也。吕既老,大事犹问,遂请出大臣行三边,既建议,乃数出道者院宿,范公奉使陕西,宿此院,相见云云。”按吕公罢相,诏有同议大事之旨,公辞,乃庆历三年三月,至九月致仕矣。四年七月,富、范始奉使,又三公入二府时,莒公自在外,英公拜枢密使而中辍,后二年莒方复入,安有五人同时之事?

其二云:“杜正献、丁文简为河东宣抚,任布之子上书历诋执政,至云至于臣父,亦出遭逢,谓其非德选也。杜戏丁曰:‘贤郎亦要牢笼。’丁深衔之。其后二公同在政府,苏子美进奏事作,杜避嫌不预,丁论以深文,子美坐废为民,杜亦罢去。一言之谑,贻祸如此。”按杜公以执政使河东时,丁以学士为副。庆历四年十一月进奏狱起,杜在相位,五年正月罢,至五月,丁公方从翰林参知政事,安有深文论子美之说?且杜公重厚,当无以人父子为谑之理,丁公长者也,肯追仇一言陷贤士大夫哉?

其三云:“张乖崖自成都召为参知政事,既至而脑疽作,求补外,乃知杭州而疾愈。上使中人往伺之,言且将召也。丁晋公以白金赂使者,还言如故,乃不召。”按张两知成都,其初还朝为户部使、中丞,始知杭州。是时,丁方在侍从;其后自蜀知癉州,丁为三司使,岂有如前所书之事?

其四云:“乖崖在陈,闻晋公逐莱公,知祸必及己,乃延三大户与之博,出彩骰子胜其一坐,乃买田宅为归计以自污,晋公闻之,亦不害也。”按张公以祥符六年知陈州,八年卒,后五年当天禧四年,寇公方罢相,旋坐贬,岂有所谓乖崖自污之事?

兹四者所系不细,乃诞漫如此。盖前辈不家藏国史,好事者肆意饰说为美听,疑若可信,故误人纪述。后山之书,必传于后世,惧诒千载之惑,予是以辨之。

陶渊明

陶渊明高简闲靖,为晋、宋第一辈人。语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粟;其寒则裋褐穿结,絺绤冬陈;其居则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穷困之状,可谓至矣。读其《与子俨等疏》云:“恨室无莱妇,抱兹苦心。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管仲、鲍叔,分财无猜,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然则犹有庶子也。《责子》诗云:“雍、端年十三。”此两人必异母尔。渊明在彭泽,悉令公田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其自叙亦云:“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犹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粳,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

东晋将相

西晋南渡,国势至弱,元帝为中兴主,已有雄武不足之饥,余皆童幼相承,无足称算。然其享国百年,五胡云扰,竟不能窥江、汉,苻坚以百万之众,至于送死淝水,后以强臣擅政,鼎命乃移,其于江左之势,固自若也,是果何术哉?尝考之矣,以国事付一相,而不贰其任,以外寄付方伯,而不轻其权,文武二柄,既得其道,余皆可概见矣。百年之间,会稽王昱、道子、元显以宗室,王敦、二桓以逆取,姑置勿言,卞壶、陆玩、郗鉴、陆晔、王彪之、坦之不任事,其真托国者,王导、庾亮、何充、庾冰、蔡谟、殷浩、谢安、刘裕八人而已。方伯之任,莫重于荆、徐,荆州为国西门,刺史常都督七八州事,力雄强,分天下半。自渡江讫于太元,八十余年,荷阃寄者,王敦、陶侃、庾氏之亮、翼、桓氏之温、豁、冲、石民八人而已,非终于其军不辄易,将士服习于下,敌人畏敬于外,非忽去忽来,兵不适将,将不适兵之比也。顷尝为主上论此,蒙欣然领纳,特时有不同,不能行尔。

赏鱼袋

衡山有唐开元二十年所建《南岳真君碑》,衡州司马赵颐贞撰,荆府兵曹萧诚书。末云:“别驾赏鱼袋、上柱国光大晊。赏鱼袋之名不可晓,他处末之见也。浯 溪 留 题

永州浯溪,唐人留题颇多,其一云:“太仆卿分司东都韦瓘,大中二年过此。余大和中以中书舍人谪宦康州,逮今十六年。去冬罢楚州刺史,今年二月有桂林之命,才经数月,又蒙除替,行次灵州,闻改此官,分司优闲,诚为忝幸。”按《新唐书》:“瓘仕累中书舍人,与李德裕善,李宗闵恶之,德裕罢相,贬为明州长史,终桂管观察使。”以题名证之,乃自中书谪康州,又不终于桂,史之误如此。瓘所称十六年前,正当大和七年,是时,德裕方在相位,八年十一月始罢,然则瓘之去国,果不知坐何事也。

皇甫湜诗

皇甫湜,李翱,虽为韩门弟子,而皆不能诗,浯溪石间有湜一诗,为元结而作,其词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多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戟成一队。中行虽富剧,粹美君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年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为大。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我思何人知,徒倚如有待。”味此诗乃论唐人文章耳,风格殊无可采也。

人物以义为名

人物以义为保者,其别最多。仗正道日义,义师、义战是也。众所尊戴者曰义,义帝是也。与众共之曰义,义仓、义社、义田、义学、义役、义井之类是也。至行过人曰义,义士、义侠、义姑、义夫、义妇之类是也。自外入而非正者曰义,义父、义儿、义兄弟、义服之类是也。衣裳器物亦然。在首曰义髻,在衣曰义襕、义领,合中小合子曰义子之类是也。合众物为之,则有义浆、义墨、义酒。禽畜之贤,则有义犬、义鸟、义鹰、义鹘。

人君寿考

三代之前,人君寿考有过百年者。自汉、晋、唐、三国、南北下及五季,凡百三十六君,唯汉武帝、吴大帝、唐高祖至七十一,玄宗七十八,梁武帝八十三,自余至五六十者亦鲜。即此五君而论之。梁武召候景之祸,幽辱告终,旋以亡国;玄宗身致大乱,播迁失意,饮恨而没。享祚久长,翻以为害,固已不足言。汉武末年,巫蛊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孙皆不得其死,悲伤愁沮,群臣上寿,拒不举觞,以天下付之八岁儿。吴大帝废太子和,杀爱子鲁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两子十孙同日併命,不得已而禅位,其方寸为如何?然则五君者虽有崇高之位,享耆耋之寿,竟何益哉!若光尧太上皇帝之福,真可于天人中求之。

韩文公佚事

韩文公自御史贬阳山,新旧二《唐史》,皆以为坐论宫市事。按公《赴江陵途中诗》,自叙此事甚详,云:“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有司恤经费,未免烦诛求。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閤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洲。”皇甫湜作公神道碑云:“关中旱饥,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恩,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请宽民徭而免田租,专政者恶之,遂贬。”然则不因论宫市明甚。碑又书三事云:“公为河南令,魏、郓、幽、镇各为留邸,贮潜卒以槖罪亡,公将擿其禁,断民署吏,俟旦发,留守尹大恐,遽止之,是后郓邸果谋反,将屠东都,以应淮、蔡。及从讨元济,请于裴度,须精兵千人,间道以入,必擒贼。未及行,李愬自文城夜入,得元济。三军之士,为公恨。复谓度曰:“今借声势,王承宗可以辞取,不烦兵矣。得柏耆,口授其词,使耆执笔书之,持以入镇州,承宗遂割德、棣二州以献。”李翱作公行状,所载略同。而《唐书》并逸其事,且以镇州之功,专归柏耆,岂非未尝见湜文集乎?《资治通鉴》亦仅言耆以策干愈,愈为白度,为书遣之耳。

论韩公文

刘梦得、李习之、皇甫持正、李汉,皆称诵韩公之文,各极其挚。刘之语云:“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夫子挺生。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视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余年,声名塞天。”习之云:“建武以还,文卑质丧。气萎体败,剽剥不让。拔去其华,得其本根。包刘越嬴,并武同殷。《六经》之风,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又云:“公每以为自扬雄之后,作者不出,其所为文,未尝效前人之言而固与之并,后进之士有志于古文者,莫不视以为法。”皇甫云:“先生之作,无圆无方,主是归工,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尚友作者,跂邪觝异,以扶孔子,存皇之极。茹古涵今,无有端涯。鲸铿春丽,惊耀天下,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鬼入神出,姬氏以来,一人而已。”又云:“属文意语天了,业孔子、孟轲而侈其文,焯焯烈烈,为唐文章”。又云:“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然施于灌激,或爽于用。”此论似为不知公者。汉之语云:“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风跃,锵然而韶钧鸣,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是四人者,所以推高韩公,可谓尽矣。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其略云:“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历唐贞观开元而不能救,独公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涨,岂非参天地而独存者乎?”骑龙白云之诗,蹈厉发越,直到《雅》、《颂》,所谓若捕龙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治生从宦

韩诗曰:“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然治生从宦,自是两涂,未尝有兼得者。张释之以赀为郎,十年不得调,曰:“久宦减兄仲之产,不遂。”欲免归。司马相如亦以赀为郎,因病免,家贫无以自业,至从故人于临邛,及归成都,家徒四壁立而已。

真宗末年

真宗末年属疾,每视朝不多语言,命令间或不能周审,前辈杂传记多以为权臣矫制,而非也。钱文僖在翰林,有天禧四年《笔录》,纪逐日琐细家事,及一时奏对,并他所闻之语,今略载于此。寇莱公罢相之夕,钱公当制,上问:“与何官得?”钱奏云:“王钦若近出,除太子太保。”上曰:“近上是甚?”云:“太子太傅。”上曰:“与太子太傅。”又云:“更与一优礼。”钱奏但请封国公而已。时枢密有五员,而中书只参政李迪一人,后月余,召学士杨大年,宣云:“冯拯与吏书,李迪与吏侍。”更无他言。杨奏:“若只转官,合中书命词,唯枢密使、平章事,却学士院降制。”上云:“与枢密使、平章事。”杨亦忧虑,而不复审,退而草制,以迪为吏部侍郎、集贤相,拯为枢密相。又四日,召知制诰晏殊,殊退,乃召钱。上问:“冯拯如何商量?”钱奏:“外论甚美,只为密院却有三员正使,三员副使,中书依旧一员,以此外人疑讶。”上云:“如何安排?”钱奏:“若却令拯入中书,即是彰昨来错误,但于曹利用、丁谓中选一人过中书,即并不妨事。”上曰:“谁得?”钱奏:“丁谓是文官,合入中书。”上云:“入中书。”遂奏授同平章事。又奏兼玉清宫使,又奏兼昭文国史。又乞加曹利用平章事。上云:“与平章事。”

按此际大除拜,本真宗启其端,至于移改曲折,则其柄乃系词臣,可以舞文容奸,不之觉也。寇公免相四十日,周怀政之事方作,温公《纪闻》,苏子由《龙川志》、范蜀公《东斋记事》,皆误以为因怀政而罢,非也。予尝以钱《录》示李焘,焘采取之,又误以召晏公为寇罢之夕,亦非也。

卷 九

霍光赏功

汉武帝外事四夷,出爵劝赏,凡将士有军功,无问贵贱,未有不封候者。及昭帝时,大鸿胪田广明平益州夷,斩首捕虏三万,但赐爵关内候。盖霍交为政,务与民休息,故不欲求边功。益州之师,不得已耳,与唐宋璟抑郝灵佺斩默啜之意同。然数年之后,以范明友击乌桓,傅介子刺楼兰,皆即候之,则为非是。盖明友,光女婿也。

棰取半

《庄子》载惠子之语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虽为寓言,然此理固具。盖但取其半,正碎为微尘,余半犹存,虽至于无穷可也。特所谓卵有毛、鸡三足、犬可以为羊、马有卵、火不热、龟长于蛇、飞鸟之景未尝动,如是之类,非词说所能了也。

汉文失材

汉文帝见李广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其言忠正明白,不下贾谊,曾不得一官。史臣犹赞美文帝,以为山言为激切,终不加罚,所以广谏争之路。观此二事,失材多矣。吴楚反时,李广以都尉战昌邑下,显名,以梁王授广将军印,故赏不行。武帝时,五为将军击匈奴,无尺寸功,至不得其死。三朝不遇,命也夫!

陈轸之说疏

战国权谋之士,游说从横,皆趋一时之利,殊不顾义理曲直所在。张仪欺楚怀王,使之绝齐而献商於之地。陈轸谏曰:“张仪必负王,商於不可得而齐、秦合,是北绝齐交,西生秦患。”其言可谓善矣。然至云:“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是轸不深计齐之可绝与否,但以得地为意耳。及秦负约,楚王欲攻之,轸又劝曰:“不如因赂之以一名都,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亡地于秦,取偿于齐也。”此策尤乖谬不义。且秦加亡道于我,乃欲赂以地;齐本与国,楚无故而绝之!宜割地致币,卑词谢罪,复求其援。而反欲攻之,轸之说于是疏矣。乃知鲁仲连、虞卿为豪杰之士,非轸辈所能企及也。

颜率儿童之见

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颜率请借救于齐。乃诣齐王许以鼎。齐为发兵救周,而秦兵罢。齐将求鼎,周君又患之。颜率复诣齐曰:“愿献九鼎,不识何途之从而致之齐?”齐王将寄径于梁、于楚,率皆以为不可,齐乃止。《战国策》首载此事,盖以为奇谋。予谓此特儿童之见尔!争战虽急,要当有信。今一绐齐可也,独不计后日诸侯来伐,谁复肯救我乎?疑必无是事,好事者饰之乎,故《史记》、《通鉴》皆不取。

皇甫湜正闰论

晋魏以来,正闰之说纷纷,前人论之多矣。盖以宋继晋,则至陈而无所终;由隋而推之,为周为魏,则上无所起。故司马公于《通鉴》取南朝承晋讫于陈亡,然后系之隋开皇九年,姑藉其年以纪事,无所抑扬也。唯皇甫湜之论不然,曰:“晋之南迁,与平王避戎之事同。而元魏种实匈奴,自为中国之位号。谓之灭耶,晋实未改;谓之禅耶,已无所传。而往之著书者有帝元,今之为录者皆闰晋,失之远矣。晋为宋,宋为齐,齐为梁,江陵之灭,则为周矣。陈氏自树而夺,无容于言。故自唐推而上,唐受之隋,隋得之周,周取之梁,推梁而上以至于尧、舜,为得天下统。则陈僭于南,元闰于北,其不昭昭乎?”此说亦有理。然予复考之,灭梁江陵者,魏文帝也,时岁在甲戌。又三年丁丑,周乃代魏。不得云江陵之灭,则为周也。

简师之贤

《皇甫持正集》有《送简师序》,云:“韩侍郎贬潮州,浮图之士,欢快以蛇山鳄水万里之僉毒,若将朝得进拜而夕死者。师虽佛其名,而儒其行;虽夷狄其衣服,而人其知。不犹愈于冠儒冠,服朝服,惑涨于经怪之说以斁彝伦邪?”予读其文,想见简师之贤,而惜其名无传于后世,故表而出之。

老人推恩

唐世赦宥,推恩于老人绝优。开元二十三年,耕籍田。侍老百岁以上,版授上州刺史;九十以上,中州刺史;八十以上,上州司马。二十七年,赦。百岁以上,下州则史,妇人郡君;九十以上,上州司马,妇人县君;八十以上,县令,妇人乡君。天宝七载,京城七十以上,本县令;六十以上,县丞;天下侍老除官与开元等。国朝之制,百岁者始得初品官封,比唐不侔矣。淳熙三年,以太上皇帝庆寿之故,推恩稍优,遂有增年诡籍以冒荣命者。使如唐日,将如何哉?唐三杰

汉高祖以萧何、张良、韩信为人灰。此三人者,真足以当之也。唐明皇同日拜宋璟、张说、源乾曜三故相官,帝赋《三杰诗》,自写以赐。其意盖以比萧、张等也。说与乾曜岂璟比哉!明皇可谓不知臣矣。

忠义出天资

忠义守节之士,出于天资,非关居位贵贱、受恩深浅也。王莽移汉祚,刘歆以宗室之隽,导之为逆,孔光以宰相辅成其事。而龚胜以故大夫守谊以死;郭钦、蒋诩以刺史、郡守,栗融、禽庆、曹竟、苏章以儒生,皆去官不仕;陈咸之家,至不用王氏腊。萧道成篡宋,褚渊、王俭,奕世达官,身为帝甥、主婿、所以纵臾灭刘,唯恐不速;而死节者乃王蕴、卜伯兴、黄回、任侯伯之辈耳。安禄山、朱泚之变,陈希烈、张均、张垍、乔琳,李忠臣,皆以宰相世臣,为之丞弼;而甄济、权皋、刘海宾,段秀实,或以幕府小吏,或以废斥列卿,捐身立节,名震海内。人之贤不肖,相去何止天冠地屦乎!

刘歆不孝

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刘歆事父,虽不载不孝之迹,然其议论每与向异同。故向拳拳于国家,欲抑王氏以崇刘氏;而歆乃力赞王莽,倡其凶逆,至为之国师公,又改名秀以应图谶,竟亦不免为莽所诛,子棻、女愔皆以戮死。使天道每如是,不善者其知惧乎!

汉法恶诞谩

李广以私忿杀霸陵尉,上书自陈谢罪。武帝报之曰:“报忿除害,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张敞杀絮舜,上书曰:“臣侍罪京兆,絮舜本臣素所厚吏,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贼杀不辜,鞫狱故不直,死无所恨。”宣帝引拜为刺史。汉世法令,最恶诞谩罔上。广、敞虽妄杀人,一语陈情,则赦之不问,所以开臣下不敢为欺之路也。武帝待张汤非不厚,及问鲁谒居事,谓其怀诈面欺,杀之不贷,真得御臣之法。

汉官名

汉官名有不书于《百官表》而因事乃见者。如行冤狱使者,因张敞杀絮舜而见;美俗使者,因何并代严诩而见;河堤使者,因王延世塞决河而见;直指使见,因暴胜之而见。岂非因事置官,事已即罢乎?

五胡乱华

刘聪乘晋之衰,盗窃中土,身死而嗣灭,男女无少长皆戕于靳准。刘曜承其后,不能十年,身为人禽。石勒尝盛矣,子夺于虎。虎尽有秦、魏、燕、齐、韩、赵之也。死不一年,而后嗣屠戮,无一遗种。慕容隽乘石氏之乱,跨据河山,亦仅终其身,至子而灭。苻坚之兴,又非刘、石比,然不能自免,社稷为墟。慕容垂乘荷氏之乱,尽复燕祚,死未期年,基业倾覆。此七人者,皆夷狄乱华之巨擘也,而不能久如此。今之金虏,为国八十年,传数酋矣,未亡何邪?

石宣为彗

石虎将杀其子宣,佛图澄谏曰:“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犹长;若必诛之,宣当为彗星下扫邺宫。”虎不从。明年,虎死;二年,国亡。《晋史》书之以为澄言之验。予谓此乃石氏穷凶极虐,为天所弃。岂一逆子便能上干玄象,起彗孛乎?宣杀其弟韬,又欲行冒顿之事,宁有不问之理?澄言既妄,史氏误信而载之,《资治通鉴》亦失于不删也。

三公改他官

国初以来,宰相带三公官居位,及罢去,又多有改他官者。范质自司徒、侍中改太子太傅,王薄自司空改太子太保,吕蒙正自司空改太子太师是也。天禧以前唯赵普、王旦乃依旧公师,仍复迁秩。天圣而后,恩典始隆,张士逊致仕,至以兵部尚书得太傅云。

带职致仕

熙宁以前,待制学士致仕者,率迁官而解其职。若有疾就闲者,亦换为集贤院学士。盖不以近职处散地也。带职致仕,方自熙宁中王素始。后改集贤学士为修撰,政和中又改为右文云。

朋友之义

朋友之义甚重。天下之达道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而至朋友之交。故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天下俗薄,而朋友道绝”见于《诗》:“不信乎朋友,弗获乎上。”见于《中庸》、《孟子》;“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车马衣裘,与朋友共,”子路之志也;“与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周礼》六行,五日任,谓信于友也。汉、唐以来,犹有范张、陈雷、元白、刘柳之徒,始终相与,不以死生贵贱易其心。本朝百年间,此风尚存。呜呼,今亡矣!

高科得人

国朝自太平兴国以来,以科举罗天下士,士之策名前列者,或不十年而至公辅。吕文穆公蒙正、张文定公齐贤之徒是也。及嘉祐以前,亦指日在清显。东坡《送章子平序》,以谓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数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盖为士者知其身必达,故自爱重而不肯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贵期之,故相与爱惜成就,以待其用。至嘉祐四年之制,前三名始不为通判,第一人才是评事、签判,代还升通判,又任满,始除馆职。王安石为政,又杀其法。恩数既削,得人亦衰矣。观天圣初榜,宋郑公郊、叶清臣、郑文肃公戬、高文庄公若讷、曾鲁公公亮五人连名,二宰相、二执政、一三司使。第二榜,王文忠公尧臣、韩魏公琦、赵康靖公槩连名。第三榜,王宣徽拱辰、刘相沆、孙文懿公荆公安石连名。刘煇榜,煇不显,胡右丞宗愈,安门下焘、刘忠肃公挚、章申公惇连名。其盛如此!治平以后,第一人作侍从,盖可数矣。

辛庆忌

汉成帝将立赵飞燕为皇后,怒刘辅直谏,囚之掖廷狱。左将军辛庆忌等上书救辅,遂得减死。朱云请斩张禹,上怒,将杀之,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臣敢以死争。”叩头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庆忌此两事,可与汲黯、王章同科。班史不书于本传,但言其为国虎臣,匈奴、西域敬其威信而已。方争朱云时,公卿在前,曾无一人助之以请,为可羞也。

楚怀王

秦楚之际,楚怀王以牧羊小儿为项氏所立,首尾才三年。以事考之,东坡所谓天下之贤主也。项梁之死,王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羽不敢争。见宋义论兵事,即以为上将军,而羽乃为次将。择诸将入关,羽怨秦,奋势愿与沛公西,王以羽慓悍祸贼,不许,独遣沛公,羽不敢违。及秦既亡,羽使人还报王,王曰:“如约。”令沛公王关中。此数者,皆能自制命,非碌碌孱主受令于强臣者,故终不能全于项氏。然遣将救赵灭秦,至于有天下,皆出其手。太史公作《史记》,当为之立本纪,继于秦后,迨其亡,则次以汉高祖可也。而乃立《项羽本纪》,义帝之事特附见焉,是直以羽为代秦也,其失多矣。高祖尝下诏,以秦皇帝、楚隐王亡后,为置守冢,并及魏、齐、赵三王,而义帝乃高祖故君,独缺不问,岂简策脱佚乎?

范增非人杰

世谓范增为人杰,予以为不然。夷考平生,盖出战国从横之余,见利而不知义者也。始劝项氏立怀王,及羽夺王之地,迁王于郴,已而弑之。增不能引君臣大谊,争之以死。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关者王之,沛公既先定关中,则当如约,增乃劝羽杀之,又徒之蜀汉。羽之伐赵,杀上将军义,增为末将,坐而视之。坑秦降卒、杀秦降王、烧秦宫室,增皆亲见之,未尝闻一言也。至于荥阳之役,身遭反间,然后发怒而去。鸣呼,疏矣哉!东坡公论此事伟甚,犹未尽也。

翰苑故事

翰苑故事,今废弃无余。唯学士入朝,犹有朱衣院吏双引至朝堂而止,及景灵宫行香,则引至立班处。公文至三省不用申状,但尺纸直书其事,右语云:“谘报尚书省伏候裁旨,月日押”,谓之谘报。此两事仅存。

唐扬州之盛

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茸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古人无忌讳

古人无忌讳。如季武子成寝,杜氏之葬在西阶之下,请合葬焉,许之。入宫而不敢哭,武子命之哭。曾子与客立于门侧,其徒有父死,将出哭于巷者,曾子曰:“反,哭于尔次。”北面而吊焉。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遂哭于子贡寝门之外,命子贡为之主,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夫以国卿之寝阶,许外人入哭而葬;已所居室,而令门弟子哭其亲;朋友之丧,而受哭于寝门之外;今人必不然者也。圣贤所行,固为尽礼,季孙宿亦能如是。以古方今,相去何直千万也。

宰我不诈

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夫子以食稻衣锦问之曰:“于女安乎?”曰:“安。”后人以是讥宰我,谓孔门高第乃如是。殊不知其由衷之言,不为诈隐,所以为孔门高第也。鲁悼公之丧,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达礼也,吾三臣者之不能居公室也,四方莫不闻矣,勉而为瘠,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我则食食。”乐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吾情!”谓勉强过礼也。夫不情之恶,贤者所深戒,虽孟敬子之不臣,宁废礼食食,不肯不情而为瘠。盖先王之泽未远,故不肖者亦能及之。

李益卢纶诗

李益、卢纶、皆唐大历十才子之杰者。纶于益为内兄,尝秋夜同宿,益赠纶诗曰:“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愁与病,独对朗陵翁。”纶和曰:“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风雨夜,相问两衰翁。”二诗虽绝句,读之使人凄然,皆奇作也。

卷 十

杨彪陈群

魏文帝受禅,欲以杨彪为太尉,彪辞曰:“彪备汉三公,耄年被病,岂可赞惟新之朝?”乃授光禄大夫。相国华歆以形色忤旨,徒为司徒而不进爵。帝久不怿,以问尚书令陈群曰:“我应天受禅,相国及公独不怡,何也?”群对曰:“臣与相国,曾臣汉朝,心虽悦喜,犹义形于色。”夫曹氏篡汉,忠臣义士之所宜痛心疾首,纵力不能讨,忍复仕其朝为公卿乎?歆、群为一世之贤,所立不过如是。彪逊辞以免祸,亦不敢一言及曹氏之所以得。盖自党锢祸起,天下贤士大夫如李膺、范滂之徒,屠戮殆尽,故所存者如是而已。士风不竞,悲夫!章惇、蔡京为政,欲殄灭元祐善类,正士禁锢者三十年,以致靖康之祸,其不为歆,群者几希矣。

袁盎温峤

赵谈常害袁盎,盎兄子种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文帝出,谈参乘,盎前曰:“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陛下奈何与刀锯余人载?”上笑下谈,谈泣下车。温峤将去王敦,而惧钱凤为之奸媒,因敦饯别,峤起行酒,至凤,击凤帻坠,作色曰:“钱凤何人,温太真行酒而敢不饮!”及发后,凤入说敦曰:“峤于朝廷甚密,未必可信。”敦曰:“太真昨醉,小加声色,岂得以此便相谗贰。”由是凤谋不行。二者之智如此。

日饮亡何

《汉书·爰盎传》:“南方卑湿,君能日饮,亡何。”颜师古注云“无何,言更无余事。”而《史记·盎传》作“日饮毋苛”,盖言南方不宜多饮耳。今人多用“亡何”字。

爰盎小人

爰盎真小人,每事皆借公言而报私怨,初非尽忠一意为君上者也。尝为吕禄舍人,故怨周勃。文帝礼下勃,何豫盎事,乃有“非社稷臣”之语,谓勃不能争吕氏之事,适会成功耳。致文帝有轻勃心,既免使就国,遂有廷尉之难。尝谒丞相申屠嘉,嘉弗为礼,则之丞相舍折困之。为赵谈所害,故沮止其参乘。素不好晁错,故因吴反事请诛之。盖盎本安陵群盗,宜其忮心忍戾如此。死于刺客,非不幸也。

唐书判

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谓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凡试判登科谓之入等,甚拙者谓之蓝缕,选未满而试文三篇谓之宏辞,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中者即授官。既以书为艺,故唐人无不工楷法;以判为贵,故无不习熟。而判语必骈俪,今所传《龙筋凤髓判》及《白乐天集·甲乙判》是也。自朝廷至县邑,莫不皆然,非读书善文不可也。宰臣每启拟一事,亦必偶数十语,今郑畋敕语、堂判犹存。世俗喜道琐细遗事,参以滑稽,目为花判,其实乃如此,非若今人握笔据案,只署一字亦可。国初尚有唐余波,久而革去之。但体貌丰伟,用以取人,未为至论。

古彝器

三代彝器,其存至今者,人皆宝为奇玩。然自春秋以来,固重之矣。经传所记,取郜大鼎于宋,鲁以吴寿梦之鼎贿荀偃,晋赐子产莒之二方鼎,齐赂晋以纪飌,玉磬,徐赂齐以甲父之鼎,郑赂晋以襄钟,卫欲以文之舒鼎、定之鞶鉴纳鲁候,乐毅为燕破齐,祭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磨室是已。

玉蕊杜鹃

物以希见为珍,不必异种也。长安唐昌观玉蕊,乃今玚花,又名米囊,黄鲁直易为山矾者。润州鹤林寺杜鹃,乃今映山红,又名红踯躅者。二花在江东弥山亘野,殆与榛莽相似。而唐昌所产,至于神女下游,折花而去,以践玉峰之期;鹤林之花,至以为外国僧钵盂中所移,上玄命三女下司之,已逾百年,终归阆苑。是不特土俗罕见,虽神仙亦不识也。王建宫词云:“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昭阳乞药栽。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其重如此,盖宫禁中亦鲜云。

礼寺失职

唐开元中,封孔子为文宣王,颜子为兖公,闵子至子夏为侯,群弟子为伯。本朝祥符中,进封公为国公,侯为郡公,伯为侯。绍兴二十五年,太上皇帝御制赞七十五首。而有司但具唐爵,故宸翰所标,皆用开元国邑,其失于考据如此。今当请而正之可也。绍兴末,胡马饮江,既而自毙,诏加封马当、采石、金山三水府。太常寺按籍,系四字王,当加至六字。及降告命至其处,庙令以旧告来,则已八字矣。逐郡为缴回新命,而别易二美名以宠之。礼寺之失职类此。方完颜亮据淮上,予从枢密行府于建康,尝致祷大江;能令虏不得渡者,当奏册为帝。洎事定,朝廷许如约。朱丞相汉章曰:“四渎当一体,独帝江神,礼乎?”予曰:“惩劝之道,人神一也。彼洪河长淮,受国家祭祀血食,不为不久,当胡骑之来,如行枕席,唯大江滔滔天险,坐遏巨敌之冲,使其百万束手倒戈而退,此其灵德阴功,于河、淮何如?自五岳进册之后,今蒋庙、陈果仁祠亦称之,江神之帝,于是为不鳦矣。”朱公终以为不可,亦仅改两字。吁,可惜哉!

徐凝诗

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东坡指为恶诗,故不为诗人所称说。予家有凝集,观其余篇,亦自有佳处。今漫纪数绝于此。《汉宫曲》云:“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常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忆扬州》云:“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是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相思林》云:“远客远游新过岭,每逢芳树问芳名。长林遍是相思树,争遣愁人独自行。”《玩花》云:“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校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将归江外辞韩侍郎》云:“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皆有情致,宜其见知于微之、乐天也。但俗子妄作乐天诗,缪为赏激,以起东坡之诮耳。

梅花横参

今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盖出柳子厚《龙城录》所载赵师雄事,然此实妄书,或以为刘无言所作也。其语云:“东方已白,月落参横。”且以冬半视之,黄昏时参已见,至丁夜而西没矣,安得将旦而横乎?秦少游诗:“月落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承此误也。唯东坡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乃为精当。老杜有“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之句,以全篇老之,盖初秋所作也。

致仕之失

大夫七十而致事,谓之得谢,美名也。汉韦贤、薛广德、疏广、疏受,或县安车以示子孙,卖黄金以侈君赐,为荣多矣。至于龚胜、郑弘辈,亦诏策褒表,郡县存问,合于三代敬老之义。本朝尤重之。大臣告老,必宠以东宫师傅、侍从。耆艾若晁迥、孙奭、李柬之亦然。宣和以前,盖未有既死而方乞致仕者,南渡之后,故实散亡,于是朝奉、武翼郎以上,不以内外高卑,率为此举。其最甚而无理者,虽宰相辅臣,考终于位,其家发哀即服,降旨声钟给赙,既已阅日,方且为之告廷出命,纶书之中,不免有亲医药、介寿康之语。如秦太师、万俟丞相、陈鲁公、沈必先、王时亨、郑仲益是已。其在外者,非易箦属纩,不复有请,间千百人中有一二焉,则知与不知,骇惜其死,子弟游宦远地,往往饮泣不宁,谒急奔命,故及无事日,不敢为之。绍兴二十九年,予为吏部郎,因轮对,奏言:“乞令吏部立法,自今日以往,当得致仁恩泽之人物故者,即以告所在州,州上省部,然后夷考其平生,非有赃私过恶于式有累者,辄官其后人。若真能陈义引年,或辞荣知止者,乞厚其节礼,以厉风谷,贤于率天下为伪也。”太上览奏,欣纳曰:“朕记得此事之废,方四十年,当如卿语。”既下三省,诸公多以为是,而首相汤岐公独难之,其议遂寝,今不复可正云。

南班宗室

南班宗室,自来只以本官奉朝请。自隆兴以后,始带宫观使及提举。今嗣濮王、永阳、恩平、安定王以下皆然,非制也。

省郎称谓

除省郎者,初降旨挥,但云:“除某部郎官。”盖以知州资序者,当为郎中,不及者为员外郎。及吏部拟告身细衔,则始直书之。其兼权者,初云:“权某部郎官”,洎入衔及文书,皆曰“权员外郎”,已是他部郎中,则曰“权郎中”。至绍兴末,冯方以馆职摄吏部,欲为异,则系衔曰:“兼权尚书吏部郎官”。予尝叩其说,冯曰:“所被省札只言‘权郎官’,故不敢耳”。予曰:“省札中岂有‘尚书’二字乎?”冯无以对,然讫不肯改。自后相承效之,至今告命及符牒所书,亦云“权郎官”,固已甚野,至于尚左、待右之名,遂入除目,皆小吏不谙熟故事,驯以致然,书之记注,为不美耳。

水衡都尉二事

龚遂为渤海大守,宣帝召之,议曹王生愿从,遂不忍逆。及引入宫,王生随后呼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天子悦其有让,笑曰:“君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遂曰:“乃臣议曹教戒臣也。”上拜遂水衡都尉,以王生为丞。予谓遂之治郡,攻效著明,宣帝不以为赏,而顾悦其佞词乎!宜其起王成、胶东之伪也。褚先生于《史记》中又载武帝时,召北海太守,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自请与太守俱。太守入宫,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守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罚不肖。”王先生曰:“是自誉自伐功,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如其言。武帝大笑曰:“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于是以太守为水衡都尉,王先生为丞。二事不应相类如此,疑即龚遂,而褚误书也。

程婴杵臼

《春秋》于鲁成公八年书晋杀赵同、赵括,于十年书晋景公卒,相去二年。而《史记》乃有屠岸贾欲灭赵氏、程婴、公孙杵臼共匿赵孤,十五年景公复立赵武之说。以年世考之,则自同,括死后,景公又卒,厉公立八年而弑,悼公立又五年矣,其乖妄如是。婴、杵臼之事,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时风俗无此也。元丰中,吴处厚以皇嗣未立,上书乞立二人庙,访求其墓,优加封爵。敕令河东路访录遗迹,得其冢于绛州太平县。诏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庙食于绛。后又以韩厥存赵,追封为公。三人皆以春秋祠于祚德庙。且自晋景公至元丰,千六百五十年矣,古先圣帝、明王之墓,尚不可考,区区二士,岂复有兆域所在乎?绛郡以朝命所访,姑指他丘垄为之词以塞责耳。此事之必然者也。处厚之书进御,即除将作丞,狃于出位陈言以得宠禄,遂有讦蔡新州十诗之事,所获几何,贻笑无极,哀哉!

战国自取亡

秦以关中之地,日夜东猎六国,百有余年,悉禽灭之。虽云得地利,善为兵,故百战百胜,以予考之,实六国自有以致之也。韩、燕弱小,置不足论。彼四国者,魏以惠王而衰,齐以闵王而衰,楚以怀王而衰,赵以孝成王而衰,皆本于好兵贪地之故。魏承文侯、武侯之后,表里山河,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而惠王数伐韩、赵,志吞邯郸,挫败于齐,军覆子死,卒之为秦所困,国日以蹙,失河西七百里,去安邑而都大梁,数世不振,讫于殄国。闵王承威、宣之后,山东之建国莫强焉。而狃于伐宋之利,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遂为燕所屠。虽赖田单之力,得复亡城,子孙沮气,孑孑自保,终堕秦计,束手为虏。怀王贪商於六百里,受诈张仪,失其名都,丧其甲士,不能取偿,身遭囚辱以死。赵以上党之地,代韩受兵,利令智昏,轻用民死,同日坑于长平者过四十万,几于社稷为墟,幸不即亡,终以不免。此四国之君,苟为保境睦邻,畏天自守,秦虽强大,岂能加我哉!

临敌易将

临敌易将,固兵家之所忌,然事当审其是非,当易而不易,亦非也。秦以白起易王翦而胜赵,以王翦易李信而灭楚,魏公子无忌易晋鄙而胜秦,将岂不可易乎!燕以骑劫易乐毅而败,赵以赵括易廉颇而败,以赵葱易李牧而灭,魏使人代信陵君将,亦灭,将岂可易乎?

司空表圣诗

东坡称司空表圣诗文高雅,有承平之遗风,盖尝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又云:“表圣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如‘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但恨其寒俭有僧态。”予读表圣《一鸣集》,有《与李生论诗》一书,乃正坡公所言者,其余五言句云:“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七言句云:“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五更惆怅回孤忱,由自残灯照落花”,皆可称也。汉丞相

汉丞相或终于位,或免就国,或免为庶人,或致仕,或以罪死,其复召用者,但为光禄大夫或特进,优游散秩,未尝有除他官者也。御史大夫则间为九卿、将军。至东汉则大不然。始于光武时,王梁罢大司空而为中郎将,其后三公去位,辄复为大夫、列卿。如崔烈历司徒、太尉之后,乃为城门校尉,其体貌大臣之礼亦衰矣。

册礼不讲

唐封拜后妃王公及赠官,皆行册礼。文宗大和四年,以裴度守司徒平章重事,度上表辞册命,其言云:“臣此官已三度受册,有靦面目。”从之。然则唐世以为常仪,辞者盖鲜。唯国朝以此礼为重,自皇后、太子之外,虽王公之贵,率一章乞免即止,典礼益以不讲,良为可惜!

卷十一

将帅贪功

以功名为心,贪军旅之寄,此自将帅习气,虽古为贤卿大夫,未有能知止自敛者也。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致困郭开之口,终不得召。汉武帝大击匈奴,李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卒有东道失军之罪。宣帝时,先零羌反,赵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曰:“亡逾于老臣者矣。”即驰至金城,图上方略,虽全师制胜,而祸及其子卬。光武时,五溪蛮夷畔,马援请行,帝愍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铄哉!是翁也!”遂用为将,果有壶头之厄。李靖为相,以足疾就第,会吐谷浑寇边,即往见房乔曰:“吾虽老,尚堪一行。”既平其国,而有高甑生诬罔之事,几于不免。太宗将伐辽,召入谓曰:“高丽未服,公亦有意乎?”对曰:“今疾虽衰,陛下诚不弃,病且瘳矣。”帝悯其老,不许。郭子仪年八十余,犹为关内副元帅、朔方河中节度,不求退身,竟为德宗册罢。此诸公皆人杰也,犹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汉二帝治盗

汉武帝末年,盗贼滋起,大群至数千人,小群以百数。上使使者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觉而弗捕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弗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盗贼多,上下相为匿,以避文法焉。光武时,群盗处处并起。遣使者下郡国,听群盗自相纠擿,五人共斩一人者除其罪。吏虽逗留回避故纵者,皆勿问,听以禽讨为效。其牧守令长坐界内有盗贼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捐城委守者,皆不以为负,但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捕,贼并解散。此二事均为治盗,而武帝之严,不若光武之宽,其效可睹也。

汉唐封禅

汉光武建武三十年,车驾东巡,群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禅泰山。诏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编录!若郡县远遣吏上寿,盛称虚美,必髡令屯田。”从此群臣不敢复言。后二年,上斋,夜读《河图会昌符》,曰“赤刘之九,会命岱宗。”感此文,乃诏梁松等按索《河》、《洛》谶文言九世封禅事者,遂奏三十六事。于是求武帝元封故事,以三月行封禅礼。

唐太宗贞观五年,群臣以四夷咸服,表请封禅,诏不许。六年,复请,上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之贤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颠,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已而欲从其请,魏郑公独以为不可,发六难以争之,到以谓崇虚名而受实害。会河南、北大水、遂寝。十年,复使房乔裁定其礼,将以十六年二月,有事于泰山,会星孛太微而罢。

予谓二帝皆不世出盛德之主,灼知封禅之非,形诸诏告,可谓著明。然不能几时,自为翻覆。光武惑于谶记,太宗好大喜名,以今观之,盖所以累善政耳。

汉封禅记

应劭《汉官仪》载马第伯《封禅仪记》,正纪建武东封事,每称天子为国家,其叙山势峭翬、登陟劳困之状极工,予喜诵之。其略云:“是朝上山,骑行;往往道峻峭,下骑步牵马,乍步乍骑且相半。至中观,留马,仰望天关,如从谷底仰观抗峰。其为高也,如视浮云:其峻也,石壁窅窱,如无道径。遥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为白石,或雪。久之,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殊不可上,四布僵卧石上,亦赖赍酒脯,处处有泉水。复勉强相将行,到天关。自以已至也,问道中人,言尚十余里。其道旁山胁,仰视岸石松树,郁郁苍苍,若在云中。俯视溪谷,碌碌不可见丈尺。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初上此道,行十余步一休。稍疲,咽唇燋,五六步一休,牒牒据顿地,不

避暗湿,前有燥地,目视而两脚不随。”又云:“封毕,诏百官以次下,国家随后。道迫小,步从匍匐邪上,起近炬火,止亦骆驿。步从触击大石,石声正讙,但讙石无相应和者。肠不能已,口不能默。明日,太医令问起居,国家云:“昨上下山,欲行追前人,欲休则后人所蹈,道峻危险,国家不劳’”又云:“东山名曰日观,鸡一鸣时,见日欲出,长三丈所。秦观者望见长安,吴观者望见会稽,周观者望见齐。”凡记文之工悉如此,而未尝见称于昔贤;秦、吴、周三观,亦无曾用之者。今应劭书脱略,唯刘昭补注《东汉志》仅有之,亦非全篇也。

杨虞卿

刘禹锡有《寄毗陵杨给事》诗云:“曾主鱼书轻刺史,今朝自请左鱼来。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以其时考之,盖杨虞卿也。按唐文宗大和七年,以李德裕为相,与之论朋党事。时给事中杨虞卿、萧澣、中书舍人张元夫依附权要,上干执政,下挠有司,上闻而恶之,于是出虞卿为常州刺史,澣为郑州刺史,元夫为汝州刺史。皆李宗闵客也。他日,上复言及朋党,宗闵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辈,臣皆不与美官。”德裕曰:“给事中、中书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闵失色。然则虞卿之刺毗陵,乃为朝廷所逐耳,禹锡犹以为自请,诗人之言,渠可信哉!

屯蒙二卦

《屯》、《蒙》二卦,皆二阳而四阴,《屯》以六二乘初九之刚,《蒙》以六三乘九二之刚。而《屯》之爻曰:“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蒙》之爻曰:“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其正邪不同如此者,盖《屯》二居中得正,不为初刚所诱,而上从九五,所以为贞。《蒙》三不中不正,见九二之阳,悦而下从之,而舍上九之正应,所以勿用。士之守身居世,而择所从所处,尚监兹哉!

汉诽谤法

汉宣帝诏群臣议武帝庙乐,夏候胜曰:“武帝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于是丞相、御史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遂下狱,系再更冬,会赦,乃得免。章帝时,孔僖、崔骃游太学,相与论武帝始为天子,崇信圣道,及后恣已,忘其前善。为邻房生告其诽谤先帝,刺讥当世,下吏受讯。僖以书自讼,乃勿问。元帝时,贾捐之论珠崖事曰:“武帝籍兵厉马,攘服夷狄,天下断狱万数,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是皆廓也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考三人所指武帝之失,捐之言最切,而三帝或罪或否,岂非夏候非议诏书,僖、骃诽谤,皆汉法所禁,如捐之直指其事,则在所不问乎?

谊向触讳

贾谊上疏文帝曰:“生为明帝,没为明神。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虽有愚幼不光之嗣,犹得蒙业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又云:“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此既于生时谈死事,至云:“传之老母”,则是言其当终于太后之前,又目其嗣为“愚幼不肖”,可谓指斥,而帝不以为过,谊不以为疑。

刘向上书成帝谏王氏事曰:“王氏与刘氏,且不并立,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又云:“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此乃于国存时说亡语,而帝不以为过,向不以为疑,至乞援近宗室,几于自售,亦不以为嫌也。

两人皆出于忠精至诚,故尽言触忌讳而不自觉。文帝以宽待下,圣德固尔;而成帝亦能容之,后世难及也。

小贞大贞

人君居尊位,倒持太阿,政令有所不行,德泽有所不下,身为寄坐,受人指麾,危亡之形,且立至矣。故《易》有“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之戒,谓当以渐而正之。说者多引鲁昭公、高贵乡公为比。予谓此自系一时国家之隆替,君身之祸福,盖有刚决而得志,隐忍而危亡者,不可一概而论也。汉宣帝之诛霍禹,和帝之诛窦宪,桓宗之诛梁冀,魏孝庄之诛尔朱荣,刚决而得志者也。鲁昭公之讨季氏,齐简公之谋田常,高贵乡公之讨司马昭,晋元帝之征王敦,唐文宗之谋宦者,潞王之徒石敬瑭,汉隐帝之杀郭威,刚决而失者也。若齐郁林王知鸾之异志,欲取之而不能;汉献帝知曹操之不臣,欲图之而不果;唐昭宗知朱温之必篡,欲杀之而不克,皆翻以及亡,虽欲小正之,岂可得也?

唐诗戏语

士人于棋酒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谭笑,大抵皆唐人诗,后生多不知所从出,漫识所记忆者于此。“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诗也。“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诗也。“只恐为僧僧了,为僧得了尽输僧”,“啼得血流无歇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杜荀鹤诗也。“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高骈在西川,筑城御蛮,朝廷疑之,徒镇荆南,作《风筝》诗以见意曰:“昨夜筝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今人亦好引此句也。

何进高叡

东汉末,何进将诛宦官,白皇太后罢中常侍,小黄门,使还里舍。张让子妇,太后之妹也。让向子妇叩头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唯受恩累世,今当远离宫殿,愿复一入直,得暂奉望太后颜色,死不恨矣。”子妇为言之,乃诏诸常侍皆复入直。不数日,进乃为让所杀,董卓随以兵至,让等虽死,汉室亦亡。

北齐和士开在武成帝世,奸蠹败国。及后主嗣立,宰相高叡与娄定远白胡太后,出士开为兖州刺史。后欲留士开过百日,叡守之以死,苦言之。士开载美女珠帘赂定远曰:“蒙王力,用为方伯,今当远出,愿得一辞觐二宫。”定远许之,士开由是得见太后及帝。进说曰:“臣出之后,必有大变,今已得入,复何所虑!”于是出定远为青州而杀叡。后二年,士开虽死,齐室亦亡。

鸣呼!奸佞之难去久矣!何进、高叡,不惜陨身破家,为汉、齐社稷计,而张让、士开以谈笑一言,变如反掌,忠良受祸,宗庙为墟。乃知背胁瘭疽,决之不可不速;虎狼在阱,养之则自贻害。可不戒哉!

南乡掾史

金石刻有《晋南乡太守马整碑》,其阴刻掾史以下姓名,合三百五十一。议曹祭酒十一人,掾二十九人,诸曹掾、史、书佐、循行、干百三十一人,从掾位者九十六人,从史位者三十一人,部曲督将三十六人,其冗如此。以《晋史》考之,南乡本南阳西界,魏武平荆州,始分为郡。至晋泰始中,所管八县,才二万户耳,而掾史若是之多!掾史既然,吏士又可知矣。民力安得不困哉!整乃宗室安平王孚之孙也。

汉景帝忍杀

汉景帝恭俭爱民,上继文帝,故亦称为贤君。考其天资,则刻戾忍杀之人耳。自在东宫时,因博戏杀吴太子,以起老濞之怨。即位之后,不思罪已,一旦于三郡中而削其二,以速兵端。正信用晁错,付以国事,及爰盎之说行,但请斩错而已,帝令有司劾错以大逆,遂父母妻子同产皆弃布。七国之役,下诏以深入多杀为功,比三百石以上皆杀,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周亚夫以功为丞相,坐争封匈奴降将事病免,心恶之,赐食不置箸,叱之使起,昧于敬礼大臣之义,卒以非罪置之死,悲哉!光武遣冯异征赤眉,敕之曰:“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卿本能御吏士,念自修敕,无为郡县所苦。”光武此言,视景帝诏书,为不侔矣。

燕昭汉光武之明

乐毅为燕破齐,或谗之昭王曰:“齐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耳。”昭王斩言者,遣使立毅为齐王。毅惶恐不受,以死自誓。

冯异定关中,自以久在外,不自安。人有章言异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光武以章示异。异上书谢,诏报曰:“将军之于国家,恩犹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惧意?”及异破隗嚣,诸将欲分其功,玺书诮大司马以下,称异功若丘山。

今人咸知毅、异之为名将,然非二君之明,必困谗口矣,田单复齐国,信陵君败秦兵,陈汤诛郅支,卢植破黄巾,邓艾平蜀,王浚平吴,谢安却苻坚,慕容垂挫桓温,史万岁破突厥,李靖灭吐谷浑,郭子仪、李光弼中兴唐室,李晟复京师,皆有大功于社稷,率为谮人所谮,或至杀身。区区庸主不足责,唐太宗亦未能免。营营青蝇,亦可畏哉!

周南召南

《毛诗·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据文义,“周公”、“召公”二“公”字,皆合为“南”字,则与上下文相应,盖简策误耳。“王者之风”,恐不当系之周公,而“先王之所以教”,又与“召公”自不相涉也。

易中爻

《易·系辞》云:“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中爻者,谓二三四及三四五也。如《坤》、《坎》为《师》,而六五之爻曰:“长子帅师”,以正应九二而言,盖指二至四为《震》也。《坤》、《艮》为《谦》,而初六之爻曰:“用涉大川”,盖自是而上,则六二、九三、六四为坎也。《归妹》之六五曰:“帝乙归妹”,以下配九二而言,盖指《震》也。而《泰》之六五亦曰:“帝乙归妹”,固亦下配九二,而九三、六四、六五,盖《震》体云。他皆类此。

卷十二

利涉大川

《易》卦辞称“利涉大川”者七,“不利涉”者一。爻辞称“利涉”者二,“用涉”者一,“不可涉”者一。《需》、《讼》、《未济》,指《坎》体而言。《益》、《中孚》,指《巽》体而言。《涣》指《坎》、《巽》而言。盖《坎》为水,有大川之象;而《巽》为木,木可为舟楫以济川。故《益》之彖曰:“木道乃行”,《中孚》之彖曰:“乘木舟虚”,《涣》之彖曰:“乘木有功”。又舟楫之利,实取诸《涣》,正合二体以取象也。《谦》、《蛊》则中爻有《坎》,《同人》、《大畜》则中爻有《巽》。《颐》之反,对《大过》,方有《巽》体,五去之远,所以言“不可涉”,上则变而之对卦,故“利涉”云。

光武弃冯衍

汉室中兴,固皆光武之功,然更始既即天子位,光武受其爵秩,北面为臣矣,及平王郎、定河北,诏令罢兵,辞不受召,于是始贰焉。更始方困于赤眉,而光武杀其将谢躬、苗曾,取洛阳、下河东,翻为腹心之疾。后世以成败论人,故不复议。予谓光武知更始不材,必败大业,逆取顺守,尚为有辞。彼鲍永、冯衍,始坚守并州,不肯降下,闻更始已亡,乃罢兵来归,曰:“诚惭以其众幸富贵。”其忠义之节,凛然可称。光武不能显而用之,闻其言而不悦。永后以他立功见用,而衍终身摈斥,群臣亦无为之言者,吁!可叹哉!

恭显议萧望之

弘恭、石显议置萧望之于牢狱,汉元帝知其不肯就吏,而讫可其奏。望之果自杀。帝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皆免冠谢,乃已。王氏五侯奢僭,成帝内衔之,一旦赫怒,诏尚书奏诛薄昭故事,然特欲恐之,实无意诛也。窦宪恃宫掖声势,夺公主园,章帝切责,有孤雏腐鼠之比,然竟不绳其罪。三君之失政,前史固深讥之矣。司马公谓元帝始疑望之不肯就狱,恭、显以为必无忧,其欺既明,终不能治,可谓易期而难寤也。予谓师傅大臣进退罪否,人主当决之于心,何为谋及宦者?且望之先时已尝下廷尉矣,使其甘于再辱,忍耻对吏,将遂以恭、显之议为是耶!望之死与不死,不必论也。成帝委政外家,先汉颠覆;章帝仁柔无断,后汉遂衰,皆无足责。

晁错张汤

晁错为内史,言事辄听,幸倾九卿,及为御史大夫,权任出丞相右。张汤为御史,每朝奏事,国家用日旰,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汤。萧望之为御史,意轻丞相,遇之无礼。三人者,贤否虽不同,然均为非谊,各以他事至死,抑有以致之邪!

逸诗书

逸《书》、逸《诗》,虽篇名或存,既亡其辞,则其义不复可考。而孔安国注《尚书》,杜预注《左传》,必欲强为之说。《书》“汨作”注云“言其治民之功”,“咎单作《明居》”注云:“咎单,主土地之官。作《明居》,民法”,《左传》“国了赋辔之柔矣”注云“义取宽政以安诸侯,若柔辔之御刚马”,如此之类。予顷教授福州日,林之奇少颖为《书》学谕,讲“帝厘下土”数语,曰:“知之为知之,《尧典》《舜典》之所以可言也;不知为不知,《九共》、《槁饫》略之可也。”其说最纯明可嘉,林君有《书解》行于世,而不载此语,故为表出之。刑罚四卦

《易》六十四卦,而以刑罚之事著于《大象》者凡四焉;《噬嗑》曰“先王以明罚敕法”,《丰》曰“君子以折狱致刑”,《贲》曰“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旅》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噬嗑》、《旅》上卦为《离》,《丰》、《贲》下卦为《离》,离,明也。圣人知刑狱为人司命,故设卦观象,必以文明为主,而后世付之文法俗使,何邪?

巽为鱼

《易》卦所言鱼,皆指《巽》也。《姤卦》《巽》下《乾》上,故九二有鱼,九四无鱼。《井》内卦为《巽》,故二有射鲋之象。《中孚》外卦为《巽》,故曰“豚鱼吉”。《剥卦》五阴而一阳。方一阴自下生,变《乾》为《姤》,其下三爻,乃《巽》体也。二阴生而为《遁》,则六二、九三、九四乃《巽》体。三阴生而为《否》,则六三、九四、九五乃《巽》体。四阴生而为《观》,则上三爻乃《巽》体。至五阴为《剥》,则《巽》始亡。故六五之爻辞曰:“贯鱼”,盖指下四爻皆从《巽》来,如鱼骈头而贯也。或曰:“《说卦》不言‘《巽》为鱼’,今何以知之?”曰:“以类而知之,《说卦》所不该者多矣。如‘长子’、‘长女’、‘中女’、‘少女’见于《震》、《巽》、《离》、《兑》中,而《坎》、《艮》之下,不言‘为中男’、‘为少男’之类,他可推也。”

三省长官

中书、尚书令在西汉时为少府官属,与太官、汤官、上林诸令品秩略等,侍中但为加官,在东汉亦属少府,而秩稍增。尚书令为千石,然铜印墨绶,虽居几要,而去公卿甚远,至或出为县令。魏、晋以来,浸以华重。唐初遂为三省长官,居真宰相之任,犹列三品,大历中乃升正二品。入国朝,其位益尊,叙班至在太师之上,然只以为亲王及使相兼官,无单拜者。见任宰相带侍中者才五人:范鲁公质、赵韩王普、丁晋公谓、冯魏公拯、韩魏王琦。尚书令又最贵,除宗王外,不以假人。赵韩王、韩魏王始赠真令,韩公官止司徒,及赠尚书令,乃诏自今更不加增,盖不欲三师之官赘其称也。政和初,蔡京改侍中、中书令为左辅、石弼,而不置尚书令,以为太宗皇帝曾任此官。殊不知乃唐之太宗为之,故郭子仪不敢拜,非本朝也。

王珪李靖

杜子美《送重表侄王评事》诗云:“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云云。“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观此诗,疑指王珪。珪相唐太宗,赠礼部尚书。然细考其事,大不与史合。蔡绦诗话引《唐书·列女传》云:“珪母卢氏,识房、杜必贵。”质之此诗,则珪母乃杜氏也。《桐江诗话》云:“不特不姓卢,乃珪之妻,非母也。”予按《唐列女传》元无此事,珪传末只云:“始隐居时,与房玄龄、杜如晦善,二人过其家,母李窥之,知其必贵。”蔡说妄云有传,又误以李为卢,皆不足辨。但唐高祖在位日,太子建成与秦王不睦,以权相倾。珪为太子中允,说建成曰:“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长年,位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今刘黑闼散亡之余,宜自击之,以取功名。”建成乃请行。其后杨文干之事起,高祖责以兄弟不睦,归罪珪等而流之。太宗即位,乃召还任用。久之,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昔为仇雔,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珪、征尽心所事,我故用之。”然则珪与太宗非素义明矣。《唐书》载李氏事,亦采之小说,恐未必然,而杜公称其祖姑事,不应不实。且太宗时宰相,别无姓王者,真不可晓也。又有杜光庭《虬须客传》(《虬须客传》当为《虬髯客传》之误)云,隋炀帝幸江都,命杨素留守西京,李靖以布衣往谒。窃其一妓,道遇异人,与俱至太原,因刘文静以见州将之子,言其真英主,倾家资与靖,使助创业之举,即太宗也。按史载唐公击突厥,靖察有非常志,自囚上急变。后高祖定京师,将斩之而止,必无先识太宗之事。且炀帝在江都时,杨素死已十余年矣。此一传,大抵皆妄云。

虎夔藩

黄鲁直《宿舒州太湖观音院》诗云:“汲烹寒泉窟,伐烛古松根。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夔字甚新,其意盖言抵触之义,而莫究所出。惟杜工部《课伐木》诗序云:“课隶人入谷斩阴木,晨征暮返,我有藩篱,是阙是补,旅次于小安。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列树白桃,镘焉墙,实以竹,示式遏。为与虎近,混沧乎无良宾客。”其诗句有云:“藉汝跨小篱,乳善待人肉。虎穴连里闾,久客惧所触。”及知鲁直用此序中语。然杜公在夔府所作诗,所谓“夔人”者,述其土俗耳,本无抵触之义,鲁直盖误用之。

又《寺斋睡起》绝句云:“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按《主父偃传》:“上书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谓八事为律令而言,则为字当作出声读,今鲁直似以为平声,恐亦误也。

曹操用人

曹操为汉鬼蜮,君子所不道。然知人善任使,实后世之所难及。荀彧、荀攸、郭嘉,皆腹心谋臣,共济大事,无待赞说。其余智效一官,权分一郡,无小无在,卓然皆称其职。恐关中诸将为害,则属司隶校尉钏繇以西事,而马腾、韩遂遣子入侍。当天下乱离,诸军乏食,则以枣祗、任峻建立屯田,而军国饶裕,遂芟群雄。欲复盐官之利,则使卫觊镇抚关中,而诸将服。河东未定,以杜畿为大守,而卫固、范先束手禽戮。并州初平,以梁习为刺史,而边境肃清。杨州陷于孙权,独有九江一郡,付之刘馥而恩化大行。冯翊困于鄜盗,付之郑浑而民安寇灭。代郡三单于恃力骄恣,裴潜单车之郡,而单于詟服。方得汉中,命杜袭督留事,而百姓自乐,出徙于洛、邺都至八万口。方得马超之兵,闻当发徒,惊骇欲变,命赵俨为护军,而相率还降,致于东方者亦二万口。凡此十者,其为利岂不大哉!张辽走孙权于合服,郭淮拒蜀军于阳平,徐晃却关羽于樊,皆以少制众,分方面忧。操无敌于建安之时,非幸也。

汉士择所从

汉自中平黄巾之乱,天下震扰。士大夫莫不择所从,以为全身远害之计,然非豪杰不能也。荀彧少时,以颍川四战之地,劝父老亟避之,乡人多怀土不能去,彧独率宗族往冀州,袁绍待以上宾之礼。彧度绍终不能定大业,去而从曹操。其乡人留者,多为贼所杀。袁绍遣使迎汝南士大夫,和洽独往荆州,刘表以上客待之。洽曰:“所以不从本初,避争地也。昏世之主,不可黩近,久而不去,谗慝将兴。”遂南之武陵,其留者多为表所害。曹操牧兖州,陈留太守张邈与之亲友。郡士高柔独以为邈必乘间为变,率乡人欲避之,众皆以曹、张相亲,不然其言。柔举家适河北,邈果叛操。郭嘉初见袁绍,谓其谋臣辛评等曰:“智者审于量主,袁公多端寡要,好谋无决,难与共济大难,吾将更举以求主,子盍去乎?”评等曰:“袁氏今最强,去将何之?”嘉不复言,遂去依曹操。操召见,与论天下事。出曰:“真吾主也。”杜袭、赵俨、繁钦避乱荆州,钦数见奇于表,袭曰:“所以俱来者,欲全身以待时耳。子若见能不已,非吾徒敢。”及天子都许,俨曰:“曹镇东必能济华夏,吾知归矣。”遂诣操。河间邢颛在无终,闻操定冀州,谓田畴曰:“闻曹公法令严,民厌乱矣,乱极则平。请以身先。”遂装还乡里。畴曰:“颛,天民之先觉者也。”孙策定丹阳,吕范请暂领都督,策曰:“子衡已有大众,岂宜复屈小职!”范曰:“今舍本土而托将军者,欲济世务也。譬犹同舟涉海,一事不牢,即俱受其败,此亦范计,非但将军也。”策从之。周瑜闻策声问,便推结分好,及策卒权立,瑜谓权可与共成大业,遂委心服事焉。诸葛亮在襄阳,刘表不能起;一见刘备,事之不疑。此诸人识见如是,安得困于乱世哉!

刘公荣

王戎诣阮籍,时兖州刺吏刘昶字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此事见戎传,而《世说》为详。又一事云,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待客如是,费酒多矣,顾不蒙一杯于人乎?东坡诗云:“未许低头拜东野,徒言共饮胜公荣。”盖用前事也。

元丰官制

元丰官制初成,欲以司马公为御史大夫,又将俟建储时,以公及吕申公为保傅。元祐初,起文潞公于既老,议处以侍中、中书令,为言者所攻,乃改平章军国重事。自后习以为制,不复除此等官,以谓前无故事,其实不然也。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中批右正言张扶除太常卿,执政言自来太常不置卿,遂改宗正;复言之,乃以为国子祭酒。近岁除莫济秘书监,济辞避累日,然后就职。已而李焘、陈騤、郑丙皆为之,均曰:“职事官,何不可除之有。?”

耳余袁刘

张耳、陈余少时为刎颈交,其后争权,相互致死地而不厌,盖势利之极,其究必然。韩馥举冀州以迎袁绍,而终以惧死。刘璋开门延刘备,坐失益州。翟让提兵授李密,而举族不免。尔朱兆以六镇之众付高欢,而卒毙于欢手。绍、密、欢忘其所自,不足深责。孰谓玄德之长者而忍为此邪!

周汉存国

周之初,诸侯千八百国,至王赧之亡,所存者才八国耳,七战国与卫也。然赵、韩、魏分晋而立,齐田氏代姜而兴,其有土各不及二百年,俱非旧邦。秦始皇乃吕氏子,楚幽王乃黄氏子,所谓嬴、芈之先,当不歆非类。然则惟燕、卫二姬姓存。而卫至胡亥世乃绝,若以为召公、康叔之德,则周公岂不及乎!

汉列侯八百余人,及光武而存者,平阳、建平、富平三侯耳。建平以先降梁王,永夺国。平阳为曹参之后,富平为张安世之后。参犹有创业之功,若安世则汤子也,史称其推贤杨善,固宜有后,然轻重其心,杀人亦多矣,独无余殃乎!汉侯之在王莽朝,皆不夺国,光武乃但许宗室复故,余皆除之,虽酂侯亦不绍封,不知曹、张两侯,何以能独全也?

曹操杀杨脩

曹操杀杨脩之后,见其父彪,问曰:“公何瘦之甚?”对曰:“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操为之改容。《古文苑》载操与彪书,数脩之罪,以为“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将延足下尊门大累”,便令刑之。且赠彪锦裘二领,八节角桃杖一枝,青牦牛二头,八百里骅骝马一匹,四望通七香车一,驱使二人。又遗其妻裘、靴,有心青衣二人,钱绢甚厚。卞夫人与袁夫人书云:“贤郎有盖世文才,阖门钦敬。明公性急,辄行军法。”以衣服、文绢、房子官锦、香车送之。彪及袁夫人皆答书引愆致谢。是时汉室将亡,政在曹氏,袁公四世宰相,为汉宗臣,固操之所忌,彪之不死其手,幸矣。呜呼,危哉!

古人重国体

古人为邦,以国体为急,初无小大强弱之异也。其所以自待,及以之待人,亦莫不然。故执言修辞,非贤大夫不能尽。楚申舟不假道于宋而聘齐,宋华元止之曰:“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杀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乃杀之。及楚子围宋既急,犹曰:“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郑三卿为盗所杀,余盗在宋,郑人纳赂以请之。师慧曰:“以千乘之相,易淫乐之矇,宋无人焉故也。”子罕闻之,固请而归其赂。晋韩宣子有环在郑商,谒诸郑伯,子产弗与,曰:“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厌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若大国令而共无艺,郑鄙邑也,亦弗为也。”晋合诸侯于平丘,子产争贡赋之次,子大叔咎之。子产曰:“国不竞亦陵,何国之为!”郑駟偃娶于晋,偃卒,郑人舍其子而立其弟。晋人来问,子产对客曰:“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晋大夫而专制其位,是晋之县鄙也,何国之为!”楚囚郑印堇父,献于秦,郑以货请之。子产曰:“不获。受楚之功而取货于郑,不可谓国,秦不其然。若曰郑国微君之惠,楚师其犹在敝邑之城下。”弗从,秦人不予。更币,从子产而后获之。读此数事,知春秋列国各数百年,其必有道矣。

卷十三

谏说之难

韩非作《说难》,而死于说难,盖谏说之难,自古以然。至于知其所欲说,迎而拒之,然卒至于言听而计从者,又为难而可喜者也。秦穆公执晋侯,晋阴饴甥往会盟,其为晋游说无可疑者。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曰必报仇,君子曰必报德。”秦伯曰:“国谓君何?”曰:“小人谓之不免,君子以为必归;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遂归晋侯。秦伐赵,赵求救于齐,齐欲长安君为质。太后不肯,曰:“复言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龙愿见,后盛气而揖之入,知其必用此事来也。左师徐坐,问后体所苦,继乞以少子补黑衣之缺。后曰:“丈夫亦爱怜少子乎?”曰:“甚于妇人。”然后及其女燕后,乃极论赵王三世之子孙无功而为侯者,祸及其身。后既寤,则言:“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于是后曰:“恣君之所使。”长安君遂出质。范雎见疏于秦,蔡泽入秦,使人宣言感怒雎,曰:“燕客蔡泽,天下辨士也。彼一见秦王,必夺君位。”雎曰:“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夺我位乎?”使人召泽,谓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有之乎?”对曰:“然。”即引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事。雎知泽欲困己以说,谬曰:“杀身成名,何为不可?”泽以身为俱全之说诱之,极之以闳夭、周公之忠圣。今秦王不倍功臣,不若秦孝公、楚越王,雎之功不若三子,劝其归相印以让贤。雎竦然失其宿怒,忘其故辩,敬受命,延入为上客。卒之代为秦相者泽也。秦始皇迁其母,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杀之。”死者二十七人矣。茅集请谏,王召镬将烹之。焦数以桀、纣狂悖之行,言未绝口,王母子如初。吕甥之言出于义,左师之计伸于爱,蔡泽之说激于理,若茅焦者真所谓劘虎牙者矣。范雎亲困穰侯而夺其位,何遽不如泽哉!彼此一时也。

韩馥刘璋

韩馥以冀州迎袁绍,其僚耿武、闵纯、李历、赵浮、程涣等谏止之,馥不听。绍既至,数人皆见杀。刘璋迎刘备,主簿黄权,王累,名将杨怀、高沛止之,璋逐权,不纳其言,二将后为备所杀。王浚受石勒之诈,督护孙纬及将佐皆欲拒勒,浚怒欲斩之,果为勒所杀。武、纯、怀、沛诸人谓之忠于所事可矣,若云择君,则未也。呜呼!生于乱世,至死不变,可不谓贤矣乎?

萧房知人

汉祖至南郑,韩信亡去,萧何自追之。上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亡双,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乃拜信大将,遂成汉业。唐太宗为秦王时,府属多外迁,王患之。房乔曰:“去者虽多不足吝,杜如晦王佐才也,王必欲经营四方,舍如晦无共功者。”乃表留幕府,遂为名相。二人之去留,系兴替治乱如此,萧、房之知人,所以为莫及也。樊哙从高祖起丰、沛,劝霸上之还,解鸿门之厄,功亦不细矣,而韩信羞与为伍。唐俭赞太宗建大策,发薄津之谋,定突厥之计,非庸臣也,而李靖以为不足惜。盖以信、靖而视哙、俭,犹熊罴之与狸狌耳。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必待将如韩信,相如杜公,而后用之,不亦难乎!惟能置萧、房于帷幄中,拔茅汇进,则珠玉无胫而至矣。

俞似诗

英州之北三十里有金山寺,予尝至其处,见法堂后壁题两绝句。僧云:“广州钤辖俞似之妻赵夫人所书。”诗句洒落不凡,而字画径四寸,遒健类薛稷,极可喜。数年后又过之,僧空无人,壁亦隳圯,犹能追忆其语,为纪于此,其一云:莫遣韝鹰饱一呼,将军谁志灭匈奴?年来万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其二云:“传食胶胶扰扰间,林泉高步未容攀。兴来尚有平生屐,管领东南到处山。盖似所作也。

吴激小词

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其词曰:“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相遇,仙姿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湿泪,同是天涯。”激字彦高,米元章婿也。

君子为国

《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古之为国,言辞抑扬,率以有人无人占轻重。晋以诈取士会于秦,绕朝曰:“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楚子反曰:“以区区之宋,犹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宋受郑赂,郑师慧曰:“宋必无人。”鲁盟臧纥之罪,纥曰:“国有人焉。”贾谊论匈奴嫚侮,曰:“倒悬如此,莫之能解,犹谓国有人乎?”后之人不能及此,然知敌之不可犯,犹曰彼有人焉,未可图也。一士重于九鼎,岂不信然?

兑为羊

《兑》为羊,《易》之称羊者凡三卦。《夬》之九四曰“牵羊悔亡”,《归妹》之上六曰“土刲羊,无血”,皆《兑》也。《大壮》内外卦为《震》与《乾》,而三爻皆称羊者,自《复》之一阳推而上之,至二为《临》,则《兑》体已见,故九三曰“羝羊触藩,羸其角,”言三阳为《泰》而消《兑》也。自是而阳上进,至于《乾》而后已。六五“丧羊于易”,谓九三、九四、六五为《兑》也,上六复“触藩不能退”,盖阳方《夬》决,岂容上《兑》俨然乎?九四中爻亦本《兑》,而云“羸”者,赖《震》阳之壮耳。

晏子扬雄

齐庄公之难,晏子不死不亡,而曰:“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及崔杼、庆封盟国人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晏子此意正与豫子所言众人遇我之义同,特不以身殉庄公耳。至于毅然据正以社稷为辞,非豫子可比也。扬雄仕汉,亲蹈王莽之变,退托其身于列大夫中,不与高位者同其死,抱道没齿,与晏子同科。世儒或以《剧秦美新》贬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诵述新莽之德,止能美于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序所言配五帝冠三王,开辟以来未之闻,直以戏莽尔。使雄善为谀佞,撰符命,称功德,以邀爵位,当与国师公司列,岂固究如是哉?

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之语,圣贤心学也。夫子以告曾子、子贡,而学者犹以为不同。尹彦明曰:“子贡之于学,不及曾子也如此。孔子于曾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子复深喻之曰‘唯’。至于子贡,则不足以知之矣,故先发‘多学而识之’之问,果不能知之以为然也,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方告之曰‘予一以贯之’。虽闻其言,犹不能如曾子之唯也。”范淳父亦曰:“先攻子贡之失,而后语以至要。”予窃以为二子皆孔门高第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已默识于言意之表矣。世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多学而识之”之旨也,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也,故对曰“然”,而即继以“非与”之问,岂为不能知乎?或者至以为孔子择而告参、赐,盖非余人所得闻,是又不然。颜氏之子,冉氏之孙,岂不足以语此乎?曾子于一“唯”之后,适门人有问,故发其“忠恕”之言。使子贡是时亦有从而问者,其必有以诏之矣。

裴潜陆俟

曹操以裴潜为代郡太守,服乌丸三单于之乱。后召潜还,美其治代之功,潜曰:“潜于百姓虽宽,于诸胡为峻。今继者必从以潜为治过严,而事加宽惠;彼素骄恣,过宽必驰;既驰又将摄之以法,此怨叛所由生也。以势料之,代必复叛。”于是操深悔还潜之速。后数十日,单于反问果至。元魏以陆俟为怀荒镇将,高车诸莫弗讼俟严急无恩,复请前镇将郎孤。魏使孤代俟,俟既至,言曰:“不过期年,郎孤必败,高车必叛。”世祖切责之,明年,诸莫弗果杀孤而叛。帝召俟问曰:“何以知其然?”俟曰:“高车不知上下之礼,故臣治之以法,使知分限,而诸莫弗讼臣无恩,称孤之美。孤获还镇,悦其称誉,专用宽恕待之,无礼之人,易生骄慢,孤必将复以法裁之,众心怨怼,必生祸乱矣!”帝然之。裴潜、陆俟,可谓知为治之道矣。郑子产戒子大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人,其次莫如猛。”大叔不忍猛而宽,是以致萑苻之盗,故孔子有宽猛相济之说。乌丸、高车不知礼法,裴、陆先之以威,使其久而服化,必渐施之以宽政矣。后之人读纸上语,专以鹰击毛挚为治,而不思救弊之术,无问华夷,吾见其败也。

拔亡为存

燕乐毅伐齐,下七十余城,所存者唯莒、即墨两城耳,赖田单之力,齐复为齐,尺寸之士无所失。曹操收兖州,州叛迎吕布,郡县八十城皆应之,唯鄄城、范、东阿不动,赖荀彧、和昱之力,卒全三城以待操,州境复安。古之人拔亡为存,转祸为福,如此多矣。靖康、建炎间,国家不家,秦、魏、齐、韩之地,名都大邑数百,翦而为戎,越五十年矣。以今准古,岂曰无人乎哉?

孙吴四英将

孙吴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于策、权之雄略,然一时英杰,如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人者,真所谓社稷心膂,与国为存亡之臣也。自古将帅,未尝不矜能自贤,疾胜己者,此诸贤则不然。孙权初掌事,肃欲北还,瑜止之,而荐之于权曰:“肃才宜佐时,当广求其比,以成功业。”后瑜临终与权笺曰:“鲁肃忠烈,临事不苟,若以代瑜,死不朽矣!”肃遂代瑜典兵。吕蒙为寻阳令,肃见之曰:“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遂拜蒙母,结友而别。蒙遂亦代肃。蒙在陆口,称疾还,权问:“谁可代者?”蒙曰:“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无复是过也。”逊遂代蒙。四人相继,居西边三四十年,为威名将,曹操、刘备、关羽皆为所挫,虽更相汲引,而孙权委心听之,吴之所以为吴,非偶然也。

魏明帝容谏

魏明帝时,少府杨阜上疏,欲省宫人诸不见幸者,乃召御府吏问后宫人数。吏守旧令,对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仗吏一百,数之曰:“国家不与九卿为密,反与小吏为密乎?”帝愈严惮之。房玄龄、高士廉问少府少监窦德素北门近有何营造,德素以闻。太宗大怒,谓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耳,北门小小营造,何预君事耶?”玄龄等拜谢。夫太宗之与明帝,不待比拟,观所以责玄龄之语,与夫严惮杨阜之事,不迨远矣;贤君一话一言,为后世法。惜哉!《魏史》以谓“群臣直谏之言,帝虽不能尽用,然皆优容之,虽非谊主,亦可谓有君人之量矣。”

汉世谋于众

两汉之世,事无大小,必谋之于众人,予前论之矣,然亦有持以藉口掩众议者。霍光薨后,宣帝出其亲属补吏,张敞言:“朝臣宜有明言霍氏颛制,请罢三侯就第。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之。今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哀帝欲封董贤等,王嘉言:“宜延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明正其义,然后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众心。暴平其事,必有言当封者,在陛下所从;天下虽不说,咎有所分,不独在陛下。前成帝初封淳于长,其事亦议。谷永以长当封,众人归咎于永,先帝不独蒙其讥。”哀帝乃止。是知委曲迁就,使恩出君上,过归于下,汉代多如此也。

国朝会要

国朝会要,自元丰三百卷之后,至崇宁、政和间,复置局修纂。宣和初,王黼秉政,罢修书五十八所。时会要已进一百十卷,余四百卷亦成,但局中欲节次觊赏,故未及上。既有是命,局官以谓若朝廷许立限了毕,不过三两月可以投进。两黼务悉娇蔡京所为,故一切罢之,官吏既散,文书皆为弃物矣。建炎三年,外舅张渊道为太常博士,时礼寺典籍散佚亡几,而京师未陷,公为宰相言:“宜遣官往访故府,取见存图籍,悉辇而来,以备掌故。”此若缓而甚急者也。宰相不能用,其后逆豫窃据,鞠为煨烬。吁,可惜哉!

孙膑减灶

孙膑胜庞涓之事,兵家以为奇谋,予独有疑焉,云:“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方师行逐利,每夕而兴此役,不知以几何人给之,又必人人各一灶乎?庞涓行三日而大喜曰:“齐士卒亡者过半。”则是所过之处必使人枚数之矣,是岂救急赴敌之师乎?又云:“度其暮当至马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遂伏万驽,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钻火烛之。读未毕。万驽俱发。”夫军行迟速,既非他人所料,安能必其以暮至,不差晷刻乎?古人坐于车中,既云暮矣,安知树间之有白书?且必举火读之乎?齐驽尚能俱发,而涓读八字未毕。皆深不可信。殆好事者为之,而不精考耳。

虫鸟之智

竹鸡之性,遇其俦必斗。捕之者扫落叶为城,置媒其中,而隐身于后操罔焉。激媒使之鸣,闻者,随声必至,闭目飞入城,直前欲斗,而罔已起,无得脱者,盖目既闭则不复见人。鹧鸪性好洁,猎人于茂林间净扫地,稍散谷于上,禽往来行游,且步且啄,则以竿取之。麂行草莽中,畏人见其迹,但循一径,无问远近也。村民结绳为环,置其所行处,麂足一挂,则倒悬于枝上,乃生获之。江南多土蜂,人不能识其穴,往往以长纸带黏于肉,蜂见之必衔入穴,乃蹑寻得之,薰取其子。虫鸟之智,自谓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

卷十四

张文潜论诗

前辈议论,有出于率然不致思而于理近碍者。张文潜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妇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邪?”予谓三百篇固有所谓女妇小贱所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卫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苏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奚斯,姓氏明见于大序,可一概论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字,九月在户,本自言农民出入之时耳,郑康成始并入下句,皆指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称此五句为深于文章者,岂其余不能过此乎?以是论《诗》,隘矣。

汉祖三诈

汉高祖用韩信为大将,而三以诈临之:信既定赵,高祖自成皋度河,晨自称汉使驰入信壁,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项羽死,则又袭夺其军;卒之伪游云梦而缚信。夫以豁达大度开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终于谋逆,盖有以启之矣。

有心避祸

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然有不可一概论者。董卓盗执国柄,筑坞于郿,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殊不知一败则扫地,岂容老于坞耶?公孙瓒据幽州,筑京于易地,以铁为门,楼橹千重,积谷三百万斛,以为足以待天下之变,殊不知梯冲舞于楼上,城岂可保耶?曹爽为司马懿所奏,桓范劝使举兵,爽不从,曰:“我不失作富家翁。”不知诛灭在旦暮耳,富可复得耶?张华相晋,当贾后之难不能退,少子以中台星坼,劝其逊位,华不从,曰:“天道玄远,不如静以待之。”竟为赵王伦所害。方事势不容发,而欲以静待,又可嗤也。他人无足言,华博物有识,亦暗于几事如此哉!

蹇解之险

《蹇》卦《艮》下《坎》上,见险而止,故诸爻皆有蹇难之辞。独六二重言蹇蹇,说者以为六二与九五为正应,如臣之事君,当以身任国家之责,虽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济之,此解释文义之旨也。若寻绎爻画,则有说焉,盖外卦一《坎》,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为《坎》体,是一卦之中已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动而免乎险矣。六三将出险,乃有负乘致寇之咎,岂非上承九四、六五又为《坎》乎?《坎》为舆为盗,既获出险而复蹈焉,宜其可丑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义云。

士之处世

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呜诃禘,群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若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中也。睹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方杂然前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遭横逆机阱,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

张全义治洛

唐洛阳经黄巢之乱,城无居人,县邑荒圮,仅能筑三小城,又遭李罕之争夺,但遗余堵而已。张全义招怀理葺,复为壮藩。《五代史》于《全义传》书之甚略,《资治通鉴》虽稍详,亦不能尽。辄采张文定公所著《搢绅旧闻记》,芟取其要而载于此。曰:“今荆襄淮沔创痍之余,绵地数千里,长民之官,用守边保障之劳,超阶擢职,不知几何人?其真能仿佛全义所为者,吾未见其人也,岂局于文法讥议,有所制而不得骋乎?全义始至洛,于麾下百人中,选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将,人给一旗一榜。于旧十八县中,令招农户自耕种,流民渐归。又选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副,民之来者绥抚之,除杀人者死,余但加仗,无重刑,无租税,归者渐众。又选谙书计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户至数千。于农隙时,选丁夫,教以弓矢枪剑,为坐作进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万余人,有盗贼即时擒捕。关市之赋,迨于无籍,刑宽事简,远近趋之如市,五年之内,号为富庶,于是奏每县除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织者,知某家蚕麦善,必至其家,悉召老幼亲慰劳之,赐以酒食茶果,遗之布衫裙裤,喜动颜色。见稼田中无草者,必下马观之,召田主赐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则集众决责之。或诉以阙牛,则召责其邻伍曰:‘此少牛,如何不众助?’自是民以耕桑为务,家家有蓄积,水旱无饥人,在任四十余年,至今庙食。”呜呼!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义之心施诸人乎?博古图

政和、宣和间,朝廷置书局以数十计,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博古图》。予比得汉匜,因取一册读之,发书捧腹之余,聊识数事于此。父癸匜之铭曰:“爵方父癸”。则为之说曰:“周之君臣,其有癸号者,惟齐之四世有癸公,癸公之子曰哀公,然则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时欤?故铭曰‘父癸’者此也。”夫以十干为号,及称父甲,父丁、父癸之类,夏、商皆然,编图者固知之矣,独于此器表为周物,且以为癸公之子称其父,其可笑一也。周义母匜之铭曰:“仲姞义母作”。则为之说曰:“晋文公杜祁让偪姞而己次之,赵孟云‘母义子贵’,正谓杜祁,则所得仲姞者自名也,义母者襄公谓杜祁也。”夫周世姞姓女多矣,安知此为偪姞,杜祁但让之在上,岂可便为母哉?既言仲姞自名,又以为襄公为杜祁所作,然则为谁之物哉?其可笑二也。汉注水匜之铭曰:“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则为之说曰:“汉初始元年十二月改为建国,此言元年正月者,当是明年也。”按《汉书》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窃即真位,遂以其日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安有明年却称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楚姬盘之铭曰:“齐侯作楚姬宝盘”。则为之说曰:“楚与齐从亲,在齐湣王之时,所谓齐侯,则湣王也。周末诸侯自王,而称侯以铭器。尚知止乎礼义也。”夫齐、楚之国,各数百年,岂必当湣王时从亲乎?且湣王在齐诸王中最为骄暴,尝称东帝,岂有肯自称侯之理?其可笑四也。汉梁山鋗之铭曰“梁山铜造”。则为之说曰:“梁山铜者,纪其所贡之地,梁孝王依山鼓铸,为国之富,则铜有自来矣。”夫即山铸钱,乃吴王濞耳,梁山自是山名,属冯翊夏阳县,于梁国何预焉?其可笑五也。观此数说,他可知矣。

士大夫论利害

士大夫论利害,固当先陈其所以利之实,然于利之中而有小害存焉,亦当科别其故,使人主择而处之,乃合毋隐毋欺之义。赵充国征先零,欲罢骑兵而屯田,宣帝恐虏闻兵罢,且攻扰田者。充国曰:“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诚令兵出而虏绝不为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非所以视蛮夷也。”班勇乞复置西域校尉,议者难曰:“班将能保北虏不为边害乎?”勇曰:“今置州牧以禁盗贼,若州牧能保盗贼不起者,臣亦愿以要斩保匈奴之不为边害也。今通西域,则虏势必弱,为患微矣。若势归北虏,则中国之费不止十亿。置之诚便。”此二人论事,可谓极尽利害之要,足以为法也。

舒元舆文

舒元舆,唐中叶文士也,今其遗文所存者才二十四篇。既以甘露之祸死,文宗因观牡丹,摘其赋中杰句曰:“向者如迓,背者如诀。拆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悦。”为之泣下。予最爱其《玉箸篆志》论李斯、李阳冰之书,其词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时,冰复去矣,后来者谁!后千年有人,谁能待之?后千年无人,篆止于斯!呜呼主人,为吾宝之!”此铭有不可名言之妙,而世或鲜知之。

绝唱不可和

韦应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诗曰:“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樽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为高妙超诣,固不容夸说,而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东坡在惠州,依其韵作诗寄罗浮邓道士曰:“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刘梦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乐天以为后之诗人,无复措词。坡公仿之曰:“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坡公天才,出语警世,如追和陶诗,真与之齐驱,独此二者,比之韦、刘为不侔,岂非绝唱寡和,理自应尔邪!

赠典轻重

国朝未改官制以前,从官丞、郎、直学士以降,身没太抵无赠典,唯尚书、学士有之,然亦甚薄。余襄公、王素自工书得刑书,蔡君谟自端明、礼侍得吏侍耳。元丰以后,待制以上皆有四官之恩,后遂以为常典,而致仕又迁一秩。梁扬祖终宝文学士、宣奉大夫,既以致仕转光禄,遂赠特进、龙图学士,盖以为银青、金紫、特进只三官,故增其职,是从左丞得仆射也。节度使旧制赠侍中或太尉,官制行,多赠开府。秦桧创立检校少保之例,以赠王德、叶梦得、张澄,近

岁王彦遂用之,实无所益也。元祐中,王岩叟终于朝奉郎、端明殿学士,以尝签书枢密院,故超赠正议大夫。杨愿终于朝奉郎、资政殿学士,但赠朝请大夫,以执政而赠郎秩,轻重为不侔,皆掌故之失也。

李陵诗

《文选》编李陵、苏武诗,凡七篇,人多疑“俯观江汉流”之语,以为苏武在长安所作,何为乃及江、汉?东坡云“皆后人所拟也。”予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盈字正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为可信也。

大曲伊凉

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已多误用,其实从西凉府来也。凡此诸曲,唯伊、凉最著,唐诗词称之极多,聊纪十数联,以资谈助。如:“老去将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胡部笙歌西部头,梨园弟子和《凉州》”,“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空数米嘉荣”,“《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梁州》双管逐”,“丞相新裁别离曲,声声飞出旧《梁州》”,“只愁拍尽《凉州》杖,画出风雷是拨声”,“一曲《凉州》今不清,边风萧飒动江城”,“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秦《梁州曲》”,“昨夜蕃军报国仇,沙州都护破梁州”,“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皆王建、张祜、刘禹锡、王昌龄、高骈、温庭筠、张籍诸人诗也。

次山谢表

元次山为道州刺史,作《舂陵行》,其序云:“州旧四万余户,经贼以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期限者罪至贬削’。于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吾将静以安人,待罪而已。”其辞甚苦,大略云:“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催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逋缓违诏令,蒙责固所宜。”又《贼退示官吏》一篇,言贼攻永破邵,不犯此州,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其诗云:“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二诗忧民惨切如此。故杜老以为:“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参错天下为邦伯,天下少安,立可待矣。”遂有“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之句。今《次山集》中,载其《谢上表》两通,其一云:“今日刺史,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变通,以救时须,则乱将作矣。臣料今日州县堪征税者无几,已破败者实多,百姓恋坟墓者盖少,思流亡者乃众,则刺史宜精选谨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贿出之权门者也。”其二云:“今四方兵革未宁,赋敛未息,百姓流亡转甚,官吏侵刻日多,实不合使凶庸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类,以货赂权势,而为州县长官。”观次山表语,但因谢上而能极论民穷吏恶,劝天子以精择长吏,有谢表以来,未之见也。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或稍诵其诗,以《中兴颂》故诵其文,不闻有称其表者,予是以备录之,以风后之君子。次山临道州,岁在癸卯,唐代宗初元广德也。

光武仁君

汉光武虽以征伐定天下,而其心未尝不以仁恩招怀为本。隗嚣受官爵而复叛,赐诏告之曰:“若束手自诣,保无他也。”公孙述据蜀,大军征之垂灭矣,犹下诏谕之曰:“勿以来歙、岑彭受害自疑,今以时自诣,则家族全,诏书手记不可数得,朕不食言。”遣冯异西征,戒以平定安集为急。怒吴汉杀降,责以失斩将吊民之义,可谓仁君矣。萧铣举荆楚降唐,而高祖怒其逐鹿之对,诛之于市,其隘如此,《新史》犹以高祖为圣,岂理也哉?

卷十五

张文潜哦苏杜诗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遣缔绝壁下。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此老杜《玉华宫》诗也。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此诗不绝口。大圭请其故,曰:“此章乃《风》、《雅》鼓吹,未易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赋,何必减此?”曰:“平生极力模写,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语。”遂诵其《离黄州》诗,偶同此韵,曰:“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泻。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借假。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篙工起鸣鼓,轻橹健于马。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响节奏,固似之矣,读之可默喻也。又好诵东坡《梨花》绝句,所谓“梨花谈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者,每吟一过,必击节赏叹不能已,文潜盖有省于此云。

任安田仁

仁安、田仁,皆汉武帝时能臣也,而《汉史》载其事甚略,褚先生曰:“两人俱为卫将军舍人,家监使养恶恶马。仁曰:‘不知人哉!家监也!’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后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会贤大夫赵禹来,悉召舍人百余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曰:‘独此两人可耳,余无可用者。’将军上籍以闻。诏召此二人,帝遂用之。仁刺举三河,时河南、河内太守皆杜周子弟,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仁已刺三河,皆下吏诛死。”观此事,可见武帝求才不遗微贱,得人之盛,诚非后世所及。然班史言:“霍去病既贵,卫青故人门下多去事之,唯任安不肯去。”又言:“卫将军进言仁为郎中。”与褚先生所书为不同。《杜周传》云:“两子夹河为郡守,治皆酷暴。”亦不书其所终,皆阙文也。

杜延年杜钦

《前汉书》称:杜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论议持平,合和朝廷;杜钦在王凤幕府,救解冯野王、王尊之罪过,当世善政,多出于钦。予谓光以侯史吴之事,一朝杀九卿三人,延年不能谏。王章言王凤之过,天子感悟,欲退凤,钦令凤上疏谢罪。上不忍废风,凤欲遂退,钦说之而止。章死,众庶冤之,钦复说凤,以为:“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下。若此,则流言消释矣。”凤白行其策。夫新莽盗国。权舆于凤,凤且退而复止,皆钦之谋。若钦者,盖汉之贼也,而谓当世善政出其手,岂不缪哉?

范晔作史

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曰:“吾既造《后汉》,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唯志可推耳。博赡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晔之高自夸诩如此。至以谓过班固,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者,盖亦有数也,人苦不自如,可发千载一笑。

唐诗人有名不显者

《温公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奂、畅诸二诗。二人皆当时所不数,而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予观《少陵集》中所载违迢、郭受诗,少陵酬答,至有“新诗锦不如”、“自得随珠觉夜明”之语,则二人诗名可知矣,然非编之杜集,几于无传焉。又有严恽《惜花》一绝云:“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前人多不知谁作,乃见于皮、陆《唱和集》中。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奂、畅诸、馆本作涣、畅当)

苏子由诗

苏子由《南窗》诗云:“京城三日雪,雪尽泥方深。闭门谢还往,不闻车马音。西斋书帙乱,南窗朝日升。展转守床榻,欲起复不能。开户失琼玉,满阶松竹阴。故人远方来,疑我何苦心。疏拙自当尔,有酒聊共斟。”此其少年时所作也。东坡好书之,以为人间当有数百本,盖闲谈简远得味外之味云。

呼君为尔汝

东坡云:“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自其下则尔汝之。虽王公之贵,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予谓此论特后世之俗如是尔,古之人心口一致,事从其真,虽君臣父子之间,出口而言,不复顾忌,观《诗》、《书》所载可知矣。箕子陈《洪范》,对武王而汝之。《金縢》策祝,周公所以告大王、王季、文王三世祖考也,而呼之曰尔三王,自称曰予。至云:“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殆近乎相质责而邀索也。《天保》报上之诗,曰:“天保定尔,俾尔戬縠”,《閟宫》颂君之诗,曰:“俾尔炽而昌”、“俾尔昌而炽”,及《节南山》、《正月》、《板荡》、《卷阿》、《既醉》、《瞻卬》诸诗,皆呼王为尔。《大明》曰“上帝临女”,指武王也。《民劳》曰“王欲玉女”,指厉王也。至或称为小子,虽幽、厉之君,亦受之而不怒。呜呼!三代之风俗,可复见乎?晋武公请命乎天子,其大夫赋《无衣》,所谓“不如子之衣”,亦指周王也。

世事不可料

秦始皇并六国,一天下,东游会稽,度浙江,然谓子孙帝王万世之固,不知项籍已纵观其旁,刘季起喟然之叹于咸阳矣。曹操芟夷群雄,遂定海内,身为汉相,日夜窥伺龟鼎,不知司马懿已入幕府矣。梁武帝杀东昏侯,覆齐祚,而侯景以是年生于漠北。唐太宗杀建成、元吉,遂登天位,而武后已生于并州。宣宗之世,无故而复河陇,戎狄既衰,藩镇顺命,而朱温生矣。是岂智力谋虑所可为哉?

蔡君谟帖语

韩献肃公守成都时,蔡君谟与之书曰:“襄启:岁行甫新,鲁钝之资,日益衰老。虽勉就职务,其于精力不堪劳苦。念君之生,相距旬日,如闻年来补治有方,当愈强健,果何如哉?襄于京居,尚留少时,伫君还轸,伸眉一笑,倾怀之极。今因樊都官西行,奉书问动静,不一一。襄上子华端明阁下。”此帖语简而情厚,初无寒温之问、寝食之祝、讲德之佞也。今风俗日以偷薄,士大夫之獧浮者,于尺牍之间,益出新巧,习贯自然,虽有先达笃实之贤,亦不敢自拔以速嘲骂。每诒书多至士数纸,必系衔,相与之际,悉忘其真,言语不情,诚意扫地。相呼不以字,而云某丈,僭紊官称,无复差等,观此其少愧乎!忆二纪之前,予在馆中,见曾监吉甫与人书,独不作札子,且以字呼同舍,同舍因相约云:“曾公前辈可尊,是宜曰丈,余人自今各以字行,其过误者罚一直。”行之几月,从官郎省,欣然皆欲一变,而有欲败此议者,载酒饮同舍,乞仍旧。于是从约皆解,遂不可复革,可为一叹。

孔氏野史

世传孔毅甫《野史》一卷,凡四十事,予得其书于清江刘靖之所,载赵清献为青城宰,挈散乐妓以归,为邑尉追还,大恸且怒。又因与妻忿争,由此惑志。文潞公守太原,辟司马温公为通判,夫人生日,温公献小词,为都漕唐子方峻责。欧阳永叔、谢希深、田元均、尹师鲁在河南,携官妓游龙门,半月不返,留守钱思公作简招之,亦不答。范文正与京东人石曼卿、刘潜之类相结以取名,服中上万言书,甚非言不文之义。苏子瞻被命作《储祥宫记》,大貂陈衍干当宫事,得旨置酒与苏高会,苏阴使人发,御史董敦逸即有章疏,遂坠计中。又云子瞻四六表章不成文字。其他如潞公、范忠宣、吕汲公、吴冲卿、傅献简诸公,皆不免讥议。予谓决非毅甫所作,盖魏泰《碧云騢》之流耳。温公自用宠颍公辟,不与潞公、子方同时,共廖妄不待攻也。靖之乃原闻曾孙,佳土也,而跋是书云:“孔氏兄弟曾大父行也,思其人欲其言久矣,故录而藏之。”汪圣锡亦书其后,但记上官彦衡一事,岂弗深考云。

有若

《史记·有若传》云:“孔子没,弟子以若状似孔子,立以为师。他日,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孔子曰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何以知此?’有若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予谓此两事殆近于星历卜祝之学,何足以为圣人,而谓孔子言之乎?有若不能知,何所加损,而弟子遽以是斥退之乎?《孟子》称:“子夏、子张、子游,以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但言“江、汉秋阳不可尚”而已。未尝深诋也。《论语》记诸善言,以有子之言为第二章,在曾子之前;使有避坐之事,弟子肯如是哉?《檀弓》载有子闻曾子“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两语,以为“非君子之言”,又以为“夫子有为言之”。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则其为门弟子所敬久矣。太史公之书,于是为失矣。且门人所传者道也,岂应以状貌之似而师之邪?世所图《七十二贤画像》,其画有若遂与孔子略等,此又可笑也。

张天觉为人

张天觉为人贤否,士大夫或不详知。方大观、政和间,时名甚著,多以忠直许之,盖其作相适承蔡京之后,京弄国为奸,天下共疾,小变其政,便足以致誉,饥者易为食,故蒙贤者之名,靖康初政,遂与司马公、范文正同被褒曲。予以其实考之,彼直奸人之雄尔。其外孙何麒作家传云:“为熙宁御史,则逐于熙宁;为元祐廷臣,则逐于元祐;为绍圣谏官,则逐于绍圣;为崇宁大臣,则逐于崇宁;为大观宰相,则逐于政和。”其迹是矣,而实不然。为御史时,以断狱失当,为密院所治,遂摭博州事以报之,三枢密皆乞去,故坐贬。为谏官时,首攻内侍陈衍以摇宣仁,至比之于吕、武;乞追夺司马公、吕申公赠谥,仆碑毁楼;论文潞公背负国恩,吕汲公动摇先烈;辩吕惠卿、蔡确无罪。后以交通颍昌富民盖渐故,又贬。元符末,除中书舍人,谢表历诋元祐诸贤,云:“当元祐之八九年,擢党人之二十辈。”及在相位,乃以郭天信交结而去耳。平生言行如此,而得美誉,则以蔡京不相能之故。然皆章子厚门下客,其始非不同也。京拜相之辞,天觉所作,是以得执政云。

为文论事

为文论事,当反复致志。救首救尾,则事词章著,览者可以立决。陈汤斩郅支而功未录,刘向上疏论之,首言:“周方叔、吉甫诛猃狁。”次言:“齐恒公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李广利靡亿万之费,捐五万之师,仅获宛王之首,孝武不录其过,封为列侯。”末言:“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皆裂土受爵。”然后极言:“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又曰:“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于是天子乃下诏议封。盖其一疏抑扬援证,明白如此,故以丞相匡衡、中书石显,出力沮害,竟不能夺。不然,衡、显之议,岂区区一故九卿所能亢哉?

连昌宫词

元微之、白乐天,在唐元和、长庆间齐名。其赋咏开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词》有监戒规讽之意,如云:“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长官清贫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至。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惾。”其末章及官军讨淮西,乞“庙谟休用兵”之语,盖元和十一、二年间所作,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比云。

二土共谈

《维摩诘经》言,文殊从佛所将诣维摩丈室问疾,菩萨随之者以万亿计,曰:“二土共谈,必说妙法。”予观杜少陵寄李太白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使二公真践此言,时得洒扫撰杖屦于其侧,所谓不二法门,不传之妙,启聪击蒙,出肤寸之泽以润千里者,可胜道哉!

张子韶祭文

先公自岭外徙宜春,没于保昌,道出南安,时犹未闻桧相之死。张子韶先生来致祭,其文但云:“维某年月日具官某,谨以清酌之奠昭告于某官之灵,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其情旨哀怆乃过于词,前人未有此格也。

京师老吏

京师盛时,诸司老吏,类多识事体,习典故。翰苑有孔目吏,每学士制草出,必据案细读,疑误辄告。刘嗣明尝作《皇子剃胎发文》,用“克长克君”之语,吏持以请,嗣明曰:“此言堪为长堪为君,真善颂也。”吏拱手曰:“内中读文书不如是,最以语忌为嫌,既克长又克君,殆不可用也。嗣明悚然亟易之。靖康岁都城受围,御敌器甲枻弊。或言太常寺有旧祭服数十,闲无所用,可以藉甲。少卿刘珏即具稿欲献于朝,以付书史。史作字楷而敏,平常无错误,珏将上马,立俟之,既至,而结衔脱两字。趣使更写,至于三,其误如初。珏怒责之,逡巡谢曰:“非敢误也,某小人窃妄有管见,在《礼》,‘祭服敝则焚之’。今国家迫急,诚不宜以常日论,然容台之职,唯当秉礼。少卿固体国,不若俟朝廷来索则纳之,贤于先自背礼而有献也。”珏愧叹而止,后每为人言,嘉赏其

意。今之胥徒,虽公府右职,省寺掌故,但能鼓扇狷浮,顾球谢为业,簿书期会之间,乃漫不之晓,求如彼二人,岂可得哉!

曹操唐庄宗

曹操在兖州,引兵东击陶谦于徐,而陈宫潜迎吕布为兖牧,郡县皆叛,赖程昱、荀彧之力,全东阿、鄄、范三城以待操。操还,执昱手曰:“微子之力,吾无所归矣。”表为东平相。唐庄宗与梁人相持于河上,梁将王檀乘虚袭晋阳。城中无备,几陷者数四,赖安金全帅子弟击却之于内,石君立引昭义兵破之于外,晋阳获全。而庄宗以策非已出,金全等赏皆不行。操终有天下,庄宗虽能灭梁,旋踵残覆亡,考其行事,概可睹矣。

云中守魏尚

《史记》、《汉书》所记冯唐救魏尚事,其始云:“魏尚为云中守,与匈奴战,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臣以为陛下赏太轻、罚太重。”而又申言之云:“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重言云中守及姓名,而文势益遒健有力,今人无此笔也。

卷十六

文章小伎

“文章一小伎,于道未为尊。”虽杜子美有激而云,然要为失言,不可以训。文章岂小事哉!《易·贲》之彖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称帝尧焕乎有文章。子贡曰:“天子之文章,可得而闻。”《诗》美卫武公,亦支有文章。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圣贤,桀、纣、幽、厉之昏乱,非《诗》、《书》以文章载之,何以传?伏羲画八卦,文王重之,非孔子以文章翼之,何以传?孔子至言要道,托《孝经》、《论语》之文而传。曾子、子思、孟子传圣人心学,使无《中庸》及七篇之书,后人何所窥门户?老、庄绝灭礼学,忘言去为,而五千言与《内》、《外篇》极其文藻。释氏之为禅者,谓语言为累,不知大乘诸经可废乎?然则诋为小伎,其理谬矣!彼后世为词章者,逐末而忘其本,玩其华而落其实,流宕自远,非文章过也。杜老所云“文章千古事”,“已似爱文章”,“文章日自负”,“文章实致身”,“文章开宎奥”,“文章憎命达”,“名岂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诬”,“海内文章伯”,“文章曹植波澜阔”,“庾信文章老更成”,“岂有文章惊海内”,“每语见许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类,多指诗而言,所见狭矣!

三长月

释氏以正、五、九月为“三长月”,故奉佛者皆菇素。其说云:“天帝释以大宝镜,轮照四天下;寅、午、戌月,正临南瞻部州,故当食素以徼福。官司谓之“断月”,故受驿券有所谓羊肉者,则不支。俗谓之“恶月”,士大夫赴官者,辄避之。或人以谓唐日藩镇皙事,必大享军,屠杀羊豕至多,故不欲以其月上事,今之他官,不当尔也。然此说亦无所经见。予读《晋书·礼志》,穆帝纳后,欲用九月,九月是“忌月”。《北齐书》云高洋谋篡魏,其臣宋景业言:“宜以仲夏受禅。”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子,无复下期,岂得不终于其位乎?”乃知此忌相承,由来已久,竟不能晓其义及出何经典也。

兄弟直西垣

《秦少游集》中,有《与鲜于子骏书》云:“今中书舍人皆以伯仲继直西垣,前世以来未有其事,诚国家之美,非特衣冠之盛也。除书始下,中外欣然,举酒相属。”予以其时考之,盖元祐二年,谓苏子由,曾子开、刘贡甫也。子由之兄子瞻,子开之兄子固、子宣,贡甫之兄原甫,皆经是职,故少游有此语云。绍兴二十九年,予仲兄始入西省,至隆兴二年,伯兄继之,乾道三年,予又继之,相距首尾九岁。予作谢表云:“父子相承,四上銮坡之直;弟兄在望,三陪凤阁之游。”比之前贤,实为遭际,固为门户荣事,然亦以此自愧也。

续树萱录

顷在秘阁抄书,得《续树萱录》一卷,其中载隐君子元撰夜见吴王夫差,与唐诸诗人吟咏事。李翰林诗曰:“芙蓉露浓红压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张司业曰:“绿头鸭儿咂萍藻,采莲女郎笑花老。”杜舍人曰:“鼓鼙夜战北窗风,霜叶沿阶贴乱红。”三人皆全篇。杜工部曰:“紫领宽袍漉酒巾,江头萧散作闲人。”白少傅曰:“不因霜叶辞林去,的当翁未觉秋。”李贺曰:“鱼鳞甃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挂团壁。”三人皆未终篇。细味其体格语句,往往逼真。后阅《秦少游集》,有《秋兴》九首,皆拟唐人,前所载咸在焉。关子东为秦集予云“拟古数篇,曲尽唐人之体”,正谓是也。何子楚云:“《续萱录》乃王性之所作,而托名他人。”今其书才有三事,其一曰贾博喻,一曰全若虚,一曰元撰,详命名之久,盖取诸子虚、亡是公云。

馆职名存

国朝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然必试而后命。一经此职,遂为名流。其高者,曰集贤殿修撰、史馆修撰、直龙图阁、直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秘阁。次曰集贤、秘阁校理。官卑者,曰馆阁校勘、史馆检讨,均谓之馆职。记注官缺,必于此取之,非经修注,未有直除知制诰者。官至员外郎则任子,中外皆称为学士。及元丰官制行,凡带职者,皆迁一官而罢之,而置秘书省官,大抵与职事官等,反为留滞。政和以后,增修撰直阁贴职为九等,于是材能治办之吏、贵游乳臭之子,车载斗量,其名益轻。南渡以来,初除校书正字,往往召试,虽曰馆职不轻畀,然其迁叙,反不若寺监之径捷。至推排为郎,即失其故步,混然无别矣。

南宫适

南宫适问羿、奡不得其死,禹、稷有天下,言力可贱而德可贵。其义已尽,无所可答,故夫子俟其出而叹其为君子,奖其尚德,至于再言之,圣人之意斯可见矣。然明道先生云:“以禹、稷比孔子,故不答。”范淳父以为禹、稷有天下,故夫子不敢答,弗敢当也。杨龟山云:“禹、稷之有天下,不止于躬稼而已,孔子未尽然其言,故不答。然而不正之者,不责备于其言,以沮其尚德之志也,与所谓‘雍之言然’则异矣。”予窃谓南宫之问,初无以禹、稷比孔子之意,不知二先生何为有是言?若龟山之语,浅之已甚!独谢显道云:“南宫适知以躬行为是,是以谓之君子。知言之要,非尚德者不能,在当时发问间,必有目击而道存,首肯之意,非直不答也。”其说最为切当。

吴王殿

汉高祖五年,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十二年,以三郡封吴王濞,而豫章亦在其中。又赵佗先有南海,后击桂林、象郡。则芮所有,但长沙一郡耳。按芮本为秦番阳令,故曰番君。项羽已封为衡山王,都邾。邾,今之黄州也。复侵夺其地。故高祖徙之长沙而都临湘,一年薨,则其去番也久矣。今吾邦犹指郡正厅为吴王殿,以谓芮为王时所居。牛僧孺《玄怪录》载,唐元和中,饶州刺史齐推女,因止州宅诞育,为神人击死,后有仙官治其事,云:“是西汉鄱阳王吴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时所居。”皆非也。

王卫尉

汉高祖怒萧何,谓王卫尉曰:“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予,今相国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卫尉曰:“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轻魏王,责之曰:“我见隋家诸王,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踬顿,我自不许儿子纵横耳。”魏郑公曰:“隋高祖不知礼义,宠纵诸子,使行非礼,寻皆罪黜,不可以为法,亦何足道!”观高祖、太宗一时失言,二臣能用其所言随即规正,语意既直,于激切中有婉顺体,可谓得谏争之大义。虽微二帝,其孰不降心以听乎!

前代为监

人臣引古规戒,当近取前代,则事势相接,言之者有证,听之者足以监。《诗》曰:“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周书》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又曰:“我不可不监于有殷。”又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周公作《无逸》,称商三宗。汉祖命群臣言吾所以有天下,项氏所以失天下,命陆贾著秦所以失天下。张释之为文帝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贾山借秦为喻。贾谊请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观之。魏郑公上书于太宗云:“方隋之未乱,自谓必无乱;方隋之未亡,自谓必无亡。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监。”马周云:“炀帝笑齐,魏之失国,今之视炀帝,亦犹炀帝之视齐,魏也。”张玄素谏太宗治洛阳宫曰:“乾阳毕功,隋人解体,恐陛下之过,甚于炀帝。若此役不息,同归于乱耳!”考《诗》、《书》反载及汉、唐诸名臣之论,有国者之龟镜也,议论之臣,宜以为法。

治盗法不同

唐崔安潜为西川节度使,到官不诘盗。曰:“盗非所由通容,则不能为。”乃出库钱置三市,置榜其上,曰:“告捕一盗,赏钱五百缗。侣者告捕,释其罪,赏同平人。”未几,有捕盗而至者。盗不服,曰:“汝与我同为盗十七年,赃皆平分,汝安能捕我?”安潜曰:“汝既知吾有榜,何不捕彼以来?则彼应死,汝受赏矣。汝既为所先,死复何辞?”立命给捕者钱,使盗视之,然后杀盗于市。于是诸盗与其侣互相疑,无地容足,夜不及旦,散逃出境,境内遂无一人为盗。予每读此事,以为策之上者。及得李公择治齐州事,则又不然。齐素多次,公择痛治之,殊不止。他日得黠盗,察其可用,刺为兵,使直事铃下。间问以盗发辄得而不衰止之故。曰:“此由富家为之囊。使盗自相推为甲乙,官吏巡捕及门,擒一人以首,则免矣。”公择曰:“吾得之矣。”乃令凡得藏盗之家,皆发屋破柱,盗贼遂清。予乃知治世间事,不可泥纸上陈迹。如安潜之法可谓善矣,而齐盗反恃此以为沈命之计,则变而通之,可不存乎其人哉!

和诗当和意

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以《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于此。高适寄杜公云:“愧尔东西南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岸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跂马望君非一度。”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爱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裹关心诗总废。”皆如钟磬在簴,叩之则应,往来反复,于是乎有余味矣。

稷有天下

“稷躬稼而有天下”、“泰伯三以天下让”、“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皆以子孙之事追言之。是时,稷始封于邰,古公方邑于梁山之下,文王才有岐周之地,未得云天下也。禹未尝躬稼,因稷而称之。

一世人材

一世人材,自可给一世之用。苟有以致之,无问其取士之门如何也。今之议者,多以科举经义、诗赋为言,以为诗赋浮华无根柢,不能致实学,故其说常右经而左赋。是不然。成周之时,下及列国,皆官人以世,周之刘、单、召、甘,晋之韩、赵、荀、魏,齐之高、国、陈、鲍,卫之孙、宁、孔、石,宋之华、向、皇、乐、郑之罕、駟、国、游,鲁之季、孟、藏、展,楚之斗、、申、屈,皆世不乏贤,与国终毕。汉以经术及察举,魏、晋以州乡中正,东晋、宋、齐以门第,唐及本朝以进士,而参之以任子,皆足以尽一时之才。则所谓科目,特借以为梯阶耳!经义、诗赋,不问可也。

王逢原

王逢原以学术,邢居实以文采,有盛名于嘉祐,元丰间。然所为诗文,多怨抑沈愤,哀伤涕泣,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故皆不克寿,逢原年二十八,居实才二十。天畀其才而啬其寿,吁,可惜哉!

吏文可笑

吏文行移,只用定本,故有绝可笑者。如文官批书印纸,虽宫、观、岳、庙,亦必云不曾请假;或已登科级,见官台省清要,必云不曾应举若试刑法。予在西掖时,汉州申显惠侯神,顷系宣抚司便宜加封昭应公,乞换给制书。礼、寺看详,谓不依元降指挥于一年限内自陈,欲符下汉州,告示本神知委。予白丞相别令勘当,乃得改命。淳熙六年,予以大礼恩泽改奏一岁儿,吏部下饶州,必欲保官状内声说被奏人曾与不曾犯决笞,有无翦刺,及曾与不曾先经补官因罪犯停废,别行改奏;又令供与予系是何服属。父之于子而问何服属,一岁婴儿而问曾与不曾入仕坐罪,岂不大可笑哉!

靖康时事

邓艾伐蜀,刘禅既降,又敕姜维使降于钟会,将士咸怒,拔刀斫石。魏围燕于中山既久,城中将士皆思出战,至数千人,相率请于燕主,慕容隆言之尤力,为慕容麟沮之而罢。契丹伐晋连年,晋拒之,每战必胜。其后,杜重威阴谋欲降,命将士出陈于外,士皆踊跃,以为出战,既令解甲,士皆恸器,声振原野。予顷修《靖康实录》,窃痛一时之祸,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虎旅云屯,不闻有如蜀、燕、晋之愤哭者。近读《朱新仲诗集》,有《记昔行》一篇,正叙此时事。其中云:“老种愤死不得战,汝霖疽发何由痊?”乃知忠义之士,世未尝无之,特时运使然耳。

并韶

梁武帝时,有交趾人并韶者,富于词藻,诣选求官,而吏部尚书蔡撙以并姓无前贤,除广阳门郎。韶耻之,遂还乡里谋作乱。夫用门地族望为选举低昂,乃晋、宋以来弊法,蔡撙贤者也,不能免俗,何哉?

谶纬之学

图谶星纬之学,岂不或中,然要为误人,圣贤所不道也。眭孟睹公孙病己之文,劝汉昭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不知宣帝实应之,孟以此诛。孔熙先知宋文帝祸起骨肉,江州当出天子,故谋立江州刺史彭城王,而不知孝武实应之,熙先以此诛。当涂高之谶,汉光武以诘公孙述,袁术、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应之,以取灭亡,而其兆为曹操之魏。两角犊子之谶,周子谅以劾牛仙客,李德裕以议牛僧孺,而其兆为朱温。隋炀帝谓李氏当有天下,遂诛李金才之族,而唐高祖乃代隋。唐太宗知女武将窃国命,遂滥五娘子之诛,而阿武婆几易姓。武后谓代武者刘,刘无强姓,殆流人也,遂遣六道使悉杀之,而刘幽求佐临淄王平内难,韦、武二族皆殄灭。晋张华、郭璞,魏崔伯深,皆精于天文卜筮,言事如神,而不能免于身诛家族,况其下者乎!

真假皆妄

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

文章目录
  1. 总序
  2. 卷 一
    1. 欧率更帖
    2. 罗处士志
    3. 唐平蛮碑
    4. 半择迦
    5. 六十四种恶口
    6. 八月端午
    7. 赞公少公
    8. 郭璞葬地
    9. 黄鲁直诗
    10. 禹治水
    11. 敕勒歌
    12. 浅妄书
    13. 五臣注文选
    14. 文烦简有当
    15. 地险
    16. 史记世次
    17. 解释经旨
    18. 坤动也刚
    19. 乐天侍儿
    20. 白公咏史
    21. 十年为一秩
    22. 裴晋公禊事
    23. 司字作入声
    24. 乐天新居诗
    25. 黄纸除书
    26. 白用杜句
    27. 唐人重服章
    28. 诗谶不然
    29. 青龙寺诗
  3. 卷 二
    1. 唐重牡丹
    2. 长歌之哀
    3. 韦苏州
    4. 古行宫诗
    5. 隔是
    6. 张良无后
    7. 周亚夫
    8. 汉轻族人
    9. 漏泄禁中语
    10. 田叔
    11. 孟舒魏尚
    12. 秦用他国人
    13. 曹参赵括
    14. 信近于义
    15. 刚毅近仁
    16. 忠恕违道
    17. 求为可知
    18. 里仁
    19. 汉采众议
    20. 汉母后
    21. 田千秋郅恽
    22. 戾太子
    23. 灌夫任安
    24. 单于朝汉
  4. 卷 三
    1. 进士试题
    2. 儒人论佛书
    3. 和归去来
    4. 四海一也
    5. 李太白
    6. 太白雪谗
    7. 冉有问卫君
    8. 俗语有所本
    9. 鄱阳学
    10. 国忌休务
    11. 汉昭顺二帝
    12. 三女后之贤
    13. 贤父兄子弟
    14. 蔡君谟帖
    15. 亲王与侍从官往还
    16. 张嘉贞
    17. 张九龄作牛公碑
    18. 唐人告命
    19. 典章轻废
  5. 卷 四
    1. 张浮休书
    2. 温公客位榜
    3. 李颀诗
    4. 诗中用茱萸字
    5. 鬼宿渡河
    6. 府名军额
    7. 马融皇甫规
    8. 孟蜀避唐讳
    9. 翰苑亲近
    10. 宁馨阿堵
    11. 凤毛
    12. 牛米
    13. 为文矜夸过实
    14. 送孟东野序
    15. 喷嚏
    16. 野史不可信
    17. 谤书
    18. 王文正公
    19. 晋文公
    20. 南夷服诸葛
    21. 二疏赞
    22. 李宓伐南诏
    23. 浮梁陶器
  6. 卷 五
    1. 汉唐八相
    2. 六卦有坎
    3. 晋之亡与秦隋异
    4. 上官桀
    5. 金日磾
    6. 汉宣帝忌昌邑王
    7. 平津
    8. 韩信周瑜
    9. 汉武赏功明白
    10. 周召房杜
    11. 三代书同文
    12. 周世中国地
    13. 李后主梁武帝
    14. 诗什
    15. 易举正
    16. 其惟圣人乎
    17. 易说卦
    18. 元二之灾
    19. 圣人污
    20. 国初人至诚
    21. 史馆玉牒所
    22. 稗沙门
  7. 卷 六
    1. 建武中元
    2. 带职人转官
    3. 上下四方
    4. 魏相萧望之
    5. 姓氏不可考
    6. 畏无难
    7. 孔子欲讨齐
    8. 韩退之
    9. 诞节受贺
    10. 左氏书事
    11. 狐突言词有味
    12. 宣发
    13. 邾文公楚昭王
    14. 唐书世系表
    15. 鲁昭公
    16. 州县失故名
    17. 严州当为庄
  8. 卷 七
    1. 孟子书百里奚
    2. 韩柳为文之旨
    3. 李习之论文
    4. 魏郑公谏语
    5. 虞世南
    6. 七发
    7. 将军官称
    8. 北道主人
    9. 洛中盱江八贤
    10. 王导小名
    11. 汉书用字
    12. 姜嫄简狄
    13. 羌庆同音
    14. 佐命元臣
    15. 名世英宰
    16. 檀弓误字
    17. 薛能诗
    18. 汉晋太常
  9. 卷 八
    1. 诸葛公
    2. 沐浴佩玉
    3. 谈丛失实
    4. 陶渊明
    5. 东晋将相
    6. 赏鱼袋
    7. 皇甫湜诗
    8. 人物以义为名
    9. 人君寿考
    10. 韩文公佚事
    11. 论韩公文
    12. 治生从宦
    13. 真宗末年
  10. 卷 九
    1. 霍光赏功
    2. 棰取半
    3. 汉文失材
    4. 陈轸之说疏
    5. 颜率儿童之见
    6. 皇甫湜正闰论
    7. 简师之贤
    8. 老人推恩
    9. 忠义出天资
    10. 刘歆不孝
    11. 汉法恶诞谩
    12. 汉官名
    13. 五胡乱华
    14. 石宣为彗
    15. 三公改他官
    16. 带职致仕
    17. 朋友之义
    18. 高科得人
    19. 辛庆忌
    20. 楚怀王
    21. 范增非人杰
    22. 翰苑故事
    23. 唐扬州之盛
    24. 古人无忌讳
    25. 宰我不诈
    26. 李益卢纶诗
  11. 卷 十
    1. 杨彪陈群
    2. 袁盎温峤
    3. 日饮亡何
    4. 爰盎小人
    5. 唐书判
    6. 古彝器
    7. 玉蕊杜鹃
    8. 礼寺失职
    9. 徐凝诗
    10. 梅花横参
    11. 致仕之失
    12. 南班宗室
    13. 省郎称谓
    14. 水衡都尉二事
    15. 程婴杵臼
    16. 战国自取亡
    17. 临敌易将
    18. 司空表圣诗
    19. 册礼不讲
  12. 卷十一
    1. 将帅贪功
    2. 汉二帝治盗
    3. 汉唐封禅
    4. 汉封禅记
    5. 杨虞卿
    6. 屯蒙二卦
    7. 汉诽谤法
    8. 谊向触讳
    9. 小贞大贞
    10. 唐诗戏语
    11. 何进高叡
    12. 南乡掾史
    13. 汉景帝忍杀
    14. 燕昭汉光武之明
    15. 周南召南
    16. 易中爻
  13. 卷十二
    1. 利涉大川
    2. 光武弃冯衍
    3. 恭显议萧望之
    4. 晁错张汤
    5. 逸诗书
    6. 巽为鱼
    7. 三省长官
    8. 王珪李靖
    9. 虎夔藩
    10. 曹操用人
    11. 汉士择所从
    12. 刘公荣
    13. 元丰官制
    14. 耳余袁刘
    15. 周汉存国
    16. 曹操杀杨脩
    17. 古人重国体
  14. 卷十三
    1. 谏说之难
    2. 韩馥刘璋
    3. 萧房知人
    4. 俞似诗
    5. 吴激小词
    6. 君子为国
    7. 兑为羊
    8. 晏子扬雄
    9. 一以贯之
    10. 裴潜陆俟
    11. 拔亡为存
    12. 孙吴四英将
    13. 魏明帝容谏
    14. 汉世谋于众
    15. 国朝会要
    16. 孙膑减灶
    17. 虫鸟之智
  15. 卷十四
    1. 张文潜论诗
    2. 汉祖三诈
    3. 有心避祸
    4. 蹇解之险
    5. 士之处世
    6. 张全义治洛
    7. 士大夫论利害
    8. 舒元舆文
    9. 绝唱不可和
    10. 赠典轻重
    11. 李陵诗
    12. 大曲伊凉
    13. 次山谢表
    14. 光武仁君
  16. 卷十五
    1. 张文潜哦苏杜诗
    2. 任安田仁
    3. 杜延年杜钦
    4. 范晔作史
    5. 唐诗人有名不显者
    6. 苏子由诗
    7. 呼君为尔汝
    8. 世事不可料
    9. 蔡君谟帖语
    10. 孔氏野史
    11. 有若
    12. 张天觉为人
    13. 为文论事
    14. 连昌宫词
    15. 二土共谈
    16. 张子韶祭文
    17. 京师老吏
    18. 曹操唐庄宗
    19. 云中守魏尚
  17. 卷十六
    1. 文章小伎
    2. 三长月
    3. 兄弟直西垣
    4. 续树萱录
    5. 馆职名存
    6. 南宫适
    7. 吴王殿
    8. 王卫尉
    9. 前代为监
    10. 治盗法不同
    11. 和诗当和意
    12. 稷有天下
    13. 一世人材
    14. 王逢原
    15. 吏文可笑
    16. 靖康时事
    17. 并韶
    18. 谶纬之学
    19. 真假皆妄